原文
卷二十六 柳下惠第三
柳下惠者,鲁公族,展氏也,名禽。仕鲁为士师,三黜不去,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故鲁虽不能用,终身不去。
鲁僖公二十六年,齐孝公侵鲁。僖公使展喜犒师,受命于展禽。齐侯未入竟,喜从之曰:“寡君闻君亲举玉趾,将辱于弊邑,使下臣犒执事。”齐侯曰:“鲁人恐乎?”对曰:“小人恐矣,君子则否。”齐侯曰:“室如悬罄,野无青草,何恃而不恐?”对曰:“恃先王之命。昔周公、太公,股肱周室,夹辅成王,成王劳之,而赐之盟,曰:’世世子孙无相害也。‘藏在盟府,太师职之。桓公是以纠合诸侯,而谋其不恊,弥缝其阙,而匡救其灾,昭旧职也。及君即位,诸侯之望曰:’其帅桓之功。‘我弊邑用不敢保聚,曰:’岂其嗣世九年,而弃命废职?其若先君何?君必不然。‘恃此以不恐。”齐侯乃还。
海鸟曰“爰居”,止于鲁东门之外三日,臧文仲使国人祭之。展禽曰:“异哉!臧孙之为政也。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非此族也,不在祀典。今海鸟至,不知而祀之,难以为仁且智矣。夫仁者讲功,智者处物。无功而祀之,非仁也;不知而不能周,非智也。今兹海其有灾乎?夫广川之鸟兽,常知避其灾害。”是岁也,海多大风,冬温。臧文仲闻之,曰:“信!吾过也。”使书以为三䇲故。
孔子曰:“臧文仲,其不仁者三,不知者三。下展禽、废六关、妾织蒲,三不仁也;作虚器、纵逆祀、祀爰居,三不知也。”又曰:“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及孔子叙古之逸民,谓伯夷、叔齐,“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言中伦,行中虑”;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孟子因之,曰:“伯夷,圣之清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凂焉。”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䄇于我侧,安能浼我哉?”夫二子之行,不至于此,而其风之所及,则有至是者与。盖孔子称作者七人,其三人:伯夷、叔齐、柳下惠,皆见于书;其四人:朱张、少连、夷逸,皆不见;虞仲,或曰太伯之弟,所谓仲雍者也,盖始断发文身以治句吴,傥或是欤?
苏子曰:“伯夷、叔齐,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义不事武王。而柳下惠,降志辱身,三黜于鲁而不去,行若冰炭之异,而圣人皆取之者,其心一也。心茍不然,则伯夷必䧟于狷,柳下惠必䧟于乡原,而孔子奚取焉?《易》曰:‘君子之道,或岀或处,或黙或语。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夫君子平治其心,外累既尽,至于不可加损,人莫得而见也。虽其岀处,语黙应于外者不一,而其中未尝违仁,然后知其为同耳。然孔子之论此三人,或谓之‘贤人’,或谓之‘仁人’,未尝以‘圣人’许之。孔子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吾闻其语矣,吾见其人矣。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逹其道,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得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欤?盖孔子之称夷齐,以为贤于当世之君子,至于当世诸侯大夫,则不能望其垣墙耳。非以为尧舜等比也。故其叙逸民亦曰:‘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夫人而不能无可无不可,而尚足以为圣人乎?至孟子,始谓伊尹、伯夷、柳下惠皆古之圣人,与孔子异,而世俗又从而广其说,曰“此三人者皆圣人之趋时者”也。伊尹之后,士多进而寡退,故伯夷岀而矫之;伯夷之后,士多退而寡进,故柳下惠出而矫之。夫三代之风,今世不得见矣。而春秋之际,士方以功利为急,孰谓其多退而寡进也哉?此皆妄意古人耳。汤之称伊尹,曰:‘聿求元圣,与之戮力,以与尔有众请命。’伊尹之自称亦曰:‘维尹躬暨汤,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以有九有之师。’及孔子叙书,皆不以为过,谓之圣人,或庶几焉。如伯夷、柳下惠,吾从孔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