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六日午
亲爱的孩子:
一日夜写了(波13)信。二日清晨即接波兰文化代表团来电话,斯曼齐安卡不能说英文、法文,叫另一个会说法文的团员打的,说她要来看我,还有一个副团长,一个作家(即打电话的人)同来,约在下午六至七时,七时后要去“大舞台”听波兰独唱演奏会。因为时间在六七点之间,我就约他们便饭。妈妈立刻出动,预备了五菜一汤,自己烧的,成绩很好。我也预备了礼物,给S.的是一幅黄宾虹山水小册页,一只有墨笔山水的小瓷碟,给副团长的是黄宾虹山水小册页,另加一匣荣宝斋仿古信笺。给另一团员的是黄的花卉小册页,荣宝斋山水信笺。他们也带了礼物来:一只木碗,一本画册给我的;一串项链,一只别针(都是玳瑁一类的)送妈妈。
在我家的时间很匆忙,谈不了多少话;只拿些古版书给他们看看,斯曼齐安卡看了你童年的照片,你的琴,略微摸了一下。吃饭时他们说有很多问题要问,可惜没时间;我就约他们在当晚歌唱会后上他们旅馆(锦江)去长谈。
饭后我们五人(客三人,我与你妈妈二人;阿敏另外两张票,与恩德同去),坐了招待会两辆车同去“大舞台”,七点半到九点半完毕,沈枚弹伴奏,弹得一塌糊涂;她在后台见到我,哭丧着脸说:“糟透了!糟透了!只有一天工夫准备……”当然这也怪不得她。一共演唱了十八支歌,作家多得很;别说中国,就在国外,也要老资格的伴奏才能在一天之内完成。事后招待会传出消息,还说那位女歌唱家在后台大发脾气,沈枚哭了。我想她回家以后一定还要大哭一场呢。
在锦江,直谈到十二点多。先谈京剧、京剧剧本、京剧音乐。他们以为这是中国古已有之的,我不得不把唐以来的音乐与戏剧略说一个梗概,分出古典剧(昆剧)与京剧之不同。他们又问到乐器问题,分不清哪是本土的,哪是外来的。接着又谈到现代音乐的问题,斯曼齐安卡说她听你谈过,大致差不多。后来又谈到上海的生活、舞场等等,问到资产阶级为何销声匿迹,为何上海市面萧条等等。末了,斯曼齐安卡要我们次日陪去买大衣。
三日清晨我们(和妈妈一块)就去锦江陪他们上街,这一天只有斯曼齐安卡和副团长二人,另一位去参观别的地方了。他们买了大衣、衣料。下午四点半后又陪他们逛市街,车子开到黄浦江边,在三马路至北京路之间沿江散步,看江上晚景,谈法国印象派的画。后来请他们到水上饭店吃中国点心,他们从未尝过,吃得津津有味。到六时半送回锦江,作别。他们当晚八点去北站,我们不送车了。陪了他们一天一晚,人也够累了。
他们对我们印象极佳,因为到中国来以后,从未遇到一个人可不用翻译,直接谈天,而且上下古今,无所不谈的。他们老嫌太受拘束,翻译文化水平太低,与教授、作家等等谈话,老是刻板文章、座谈会等等,也觉得枯索无味。宴会上无穷的干杯“站起来——坐下去——站起来——坐下去”(他们说的),太乏味了。能和我们随便走走、看看,无挂无碍,他们才觉得真像朋友,真正尝到了中国的人情味。斯曼齐安卡在江边丢了一枚小钱到水里去,说这是波兰习俗:你愿意再来的地方,就用这个方式发一个愿。她觉得上海是全中国她唯一愿意居住的地方。他们从十月十日左右离开北京,先飞重庆,后飞昆明,又飞广州,再坐火车到杭州,再到上海。前天(三日)坐车去天津,再要上沈阳,再有四个人(斯曼齐安卡、歌唱家、团长、作家)到蒙古去。其余七位团员则一径回波兰。
客人固然大为高兴,招待会却大为紧张。第一,私人送花篮,从来未有;第二,私人请到家去吃饭,也从来未有;第三,客人不要带向导,不要带翻译,更不要保镖,单单坐他们汽车,更是从来未有之事。招待会第一天就问到作协,问唐,我住的地方可有招待外宾的条件。第二天陪买东西时,请了楼上婆婆同看皮货(因我们不内行),招待会又紧张了一阵,怕安全有问题。
说你平日工作太多。工作时也太兴奋。她自己练琴很冷静,你的练琴,从头至尾都跟上台弹一样。她说这太伤精神,太动感情,对健康大有损害。我觉得这话很对。艺术是你的终身事业,艺术本身已是激动感情的,练习时万万不能再紧张过度。人寿有限,精力也有限,要从长里着眼,马拉松赛跑才跑得好。你原是感情冲动的人,更要抑制一些。S.说Drz.老师也跟你谈过几次这一点。希望你听从他们的劝告,慢慢的学会控制。这也是人生修养的一个大项目。
另托S.带一包糖和话梅给你,纯是象征性质。你来信没说需要什么,故虽然S.再三讲,要带东西尽管交给她,我们也没什么可托。又有一轴静物画(是前北京艺专教授王雪涛画的)送你的老师,因手头没有相当的黄宾虹作品。假如他喜爱中国山水画,望来信告知,明年也许有机会好带去。
……
事忙,不多写了,祝
康乐
爸爸
十一月六日午
陆续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