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五日夜
亲爱的聪:
我抱着满腔愉快的心情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日夜盼望的那么一天终于到来,爸爸的问题解决了,已于九月三十日报上发表(就是“摘掉帽子”)。爸爸是一九五八年四月底戴上右派帽子的,他是文艺界中最后一个,当时阿敏就要告诉你,我们怕刺激你,立即去信阻止,所以你大概有些不清不楚。这完全是党的宽大以及他数十年如一日的辛勤工作的结果,但他自己认为谈不上什么自我改造。他认为本来“戴帽子”与“摘帽子”都是他们的事,与他无关。
好些多年不见的朋友,见报后都非常高兴的打电话来道贺,有的上门来看他,都表示无限兴奋。近在咫尺的林医生,整整三年不来往,他一知道就来看爸爸,林伯伯除了头发更秃了些,略微瘦了些,还是老样子:精神充沛,热情洋溢,相互之间,毫无隔阂,我们谈了四个多钟点,痛快极了。他对声乐研究的工作,信心十足,三年来已作出了不少成绩,以前歧视他的人也哑口无言了。足见事实胜于雄辩,现在他的事业愈来愈信服人,得到党的支持,发展下去是无可限量的。
爸爸这四年来深居简出,闭门思过。领导上多方照顾,使他能安心工作,忘记一切,可是这几年来身体衰弱,精神疲劳,那股劲已大不如前了。他自己觉得力量有限,今后唯有在自己小小工作范围内,发挥能力,报效国家。你是特别关心爸爸的,所以我急于告诉你,让你更愉快更奋发的为祖国争光。
很高兴昨天收到弥拉的信,预料你也该有信,你这样忙,我也不见怪你,希望你能于出发前来信,回答我们以前的许多问题。
孩子,你跟爸爸相似的地方太多了,连日常生活也如此相似,老关在家里练琴,听唱片,未免太单调。要你出去走走,看看博物馆,无非是调剂生活,丰富你的精神生活。你的主观、固执,看来与爸爸不相上下,这个我是绝对同情弥拉的,我决不愿意身受折磨会在下一代的儿女身上重现——你是自幼跟我在一起,生活细节也看得多,你是最爱妈妈的,也应该是最理解妈妈的。我对你爸爸性情脾气的委曲求全,逆来顺受,都是有原则的,因为我太了解他,他一贯的秉性乖戾,疾恶如仇,是有根源的——当时你祖父受土豪劣绅的欺侮压迫,二十四岁上就郁闷而死,寡母孤儿(你祖母和你爸爸)悲惨凄凉的生活,修道院式的童年,真是不堪回首。到成年后,孤军奋斗,爱真理,恨一切不合理的旧传统和杀人不见血的旧礼教,为人正直不苟,对事业忠心耿耿,我爱他,我原谅他。为了家庭的幸福,儿女的幸福,以及他孜孜不倦的事业的成就,放弃小我,顾全大局。爸爸常常抱恨自己把许多坏脾气影响了你,所以我们要你及早注意,克制自己,把我们家上代悲剧的烙印从此结束,而这个结束就要从你开始,才能不再遗留到后代身上去。现在弥拉还年轻,有幻想,有热情,多少应该满足她活跃的青春的梦,偶尔看看电影,上博物馆,陶醉在过去的历史的成果中,欣赏体会;周末去郊外或公园散步闲游,吸收自然界的美,要过这种有计划有调节的生活,人生才有意思。我们是年老了,可是心里未尝不向往这种生活呢!目前你赶巡回演出的节目,一切都谈不上,可是让你心中有数,碰到有时间有机会的时候,千万争取利用,不可随便放弃。好孩子,你是爱父母的,那么千言万语,无非要你们更美满更幸福,总要接受父母的劝告,让我们也跟着你们快活,何乐而不为呢。
知道你近几月来手头紧,我心里很不安,我们要你寄许多药物食物,多少有影响吧?我不明白你们日常开支是否有个预算,还是毫无计划的有一钱用一钱,还是为了结婚,布置新居用过了头,亏空了。希望你们巡回演出回来后,好好合理安排,要经济实惠,脱尽浮夸,并把过去用度的方法回顾一下,取消不合理不必要的用度,接受教训,开支平衡,那么你可以少开一些音乐会,多一些时间花在其他艺术活动里,那么身心自然更为愉快,而你的艺术修养更丰富多样了。
……
下月初起,你们要出门起码四个月,希望不断的接到你们的消息,你忙少写些无妨,我想弥拉这方面可多做些,我相信她会随时报告消息。告诉弥拉,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疼她。不多谈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