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在随后的几天里,我不大看见罗切斯特先生。上午他似乎在忙着事务,下午米尔科特或邻近一带的绅士往往来拜访他,有时留下来和他一起吃饭。等到他的扭伤恢复到能骑马了,他便常常骑马出去,可能是去回访,因为他常常要到深夜才回来。
在这段时期,连阿黛勒也很少给叫到他跟前去,我跟他的接触只限于在大厅里、楼梯上或走廊里偶然的相遇。有时他高傲而冷淡地走过我身边,只是远远地点点头,或者冷漠地看我一眼,表示对我的认可,而有时又绅士般殷勤地鞠躬,微笑。他情绪的变化无常并不惹我生气,因为我明白这种变化与我没有关系,情绪的起伏完全取决于与我无关的原因。
有一天,他和客人一起吃饭,派人来取走了我的画夹,无疑是为了让人家看看里面的画。那些先生早早就走了,费尔法克斯太太告诉我,他们是去参加米尔科特的一次公众集会。但那天晚上又湿又冷,罗切斯特先生没有跟他们一起去。那伙人走后不久,罗切斯特先生就打铃叫人通知我和阿黛勒到楼下去。我给阿黛勒梳好头,把她身上收拾干净,确信自己那身贵格会教徒的打扮不再需要修饰了,包括编起来的发辫在内,一切都很严谨朴素,没有凌乱不整的地方,于是我们就下楼去了。阿黛勒在纳闷,是不是“小箱子”终于来了。由于某种差错,它迟迟没有运到。她满意了,我们一进饭厅就看见了它,一个小小的硬纸盒放在桌子上。她几乎凭本能马上认出了它。
“我的盒子!我的盒子!”她喊着朝它跑了过去。
“对,你的‘盒子’终于来了,快把它拿到一边去,你这个地道的巴黎女儿,去掏出肚肠自个儿玩吧。”从壁炉旁边一张大安乐椅的深处,传来罗切斯特先生深沉而略带讽刺意味的声音。“记住,”他又接着说,“别拿解剖过程中的什么细节问题或内脏状况的什么报告来打扰我。安安静静地做你的手术吧。‘你要安静点,孩子,懂吗?’”阿黛勒似乎不需要提醒,她早已捧着她的宝贝退到沙发那儿去了,正忙着解开系住盖子的绳子。除掉这个障碍,揭去银色的薄包装纸,她只叫了一声:
“天哪!多美啊!”然后就心花怒放、全神贯注地赏玩起来。
“爱小姐来了吗?”这时主人一边问一边从座椅上欠起身来回头看着门口。我还站在门边。
“啊!好,过来,坐这儿吧。”他把一张椅子拉到他身边。“我不喜欢听孩子的唠叨,”他继续说,“因为,像我这么一个单身汉,听他们那种口齿不清的说话不会产生什么愉快的联想,跟一个小家伙整整一个晚上‘面对面谈话’,我可受不了。别把椅子拉开,爱小姐,就坐在我刚才放的地方……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这该死的礼貌,我老是把它们忘了。我也不喜欢那些头脑简单的老太太。说起来,我可不能忘了我那一位老太太,她可怠慢不得,她总算是费尔法克斯家的人,或者说,嫁给了一位姓费尔法克斯的人。据说,一家人总比外人亲嘛。”
他按铃叫人去请费尔法克斯太太。她很快就来了,手里还拿着个编织篮。
“晚上好,太太,我请你来做件好事。我不准阿黛勒跟我谈她的礼物,可她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你行行好,去充当她的听众,跟她说说话吧,这可是你做过的最大的善事啊。”
真的,阿黛勒一看到费尔法克斯太太,马上就叫她到沙发跟前去,随即在她的裙兜里塞满了她那“盒子”里的各种瓷的、象牙的和蜡的玩意儿,一边还用她学会的那点结结巴巴的英语滔滔不绝地解释着,倾吐她内心的喜悦。
“现在,我既然已演完一个好主人的角色,”罗切斯特先生接着说,“让我的客人们能互相取乐,那么,我该自自在在地为自己找点乐趣了。爱小姐,把你的椅子再挪近一点,你坐得还是太远了。我得在这张舒服的椅子上变换一下姿势才能看到你,可我又不想那么做。”
虽说我宁愿留在有点阴影的地方,但我还是照他的吩咐做了。罗切斯特先生老是用这种直截了当的方式发布命令,立即服从他似乎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我刚才说过,我们是在饭厅里。为晚餐而点的枝形吊灯把屋子照得像过节一样灯火辉煌。炉火正旺,显得又红又亮。高大的窗子和更加高大的拱门上挂着豪华的紫色帷幔。四周静悄悄的,只听见阿黛勒压低的说话声(她不敢大声说话)以及谈话间歇时候冬雨敲打窗玻璃的声音。
罗切斯特先生坐在他那锦缎面的椅子上,看上去和我以前看到的模样不同,没有那么严厉,(也没有那么阴郁,他的嘴角含着笑意)两眼闪闪发亮,我不能肯定这是不是由于喝酒的缘故,但我觉得多半是这么回事。总之,他正处在饭后的好心情中,比往常愉快、亲切,也比较随和,不像早上那么冷漠、生硬。不过话虽如此,他看上去仍然非常严肃,他把他那大脑袋靠在鼓起来的椅背上,让火光照着那张像用花岗石凿出来的脸和又大又黑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大、很黑,也很漂亮。有时候,在他眼睛的深处也会出现一点变化,这种变化即便算不上温柔,至少也会使你想起这种感情。
他盯着炉火看了足足有两分钟,我也一直盯着他看了这么久。这时,他突然掉过头来,发现我的目光正盯着他的脸。
“你好好看看我,爱小姐,”他说,“你觉得我漂亮吗?”
我要是用心考虑一下,就会说几句含糊而有礼貌的客套话答复他,可是不知怎么的,我还没注意,就脱口而出:“不,先生。”
“啊!我敢说!你这人真有点儿怪,”他说,“你的样子就像个‘小修女’,古怪,安静,严肃而又单纯。你坐在那儿,两手放在身前,眼睛老是盯着地毯(顺便说一句,除了有时锐利地盯着我的脸,比如说就像刚才那样)。有时人家问你一个问题,或者说句什么话,非得让你回答不可,你就会不客气地冒出一句回话,它即便不算鲁莽,至少也是唐突的。你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先生,我说得太直率了,请你原谅。我本该这样说:对外貌问题当场做出答复是不容易的,各人的审美观不同。我应该说,美并不重要,或诸如此类的话。”
“你本来就不该这样回答。美并不重要,说得好!原来,你表面上装作缓和刚才的侮辱,安抚我,叫我平静下来,实际上却在我耳朵下面狡猾地捅上一刀。说吧,请问,你在我身上还发现了什么毛病?我想我的四肢和五官与别人没有什么两样吧?”
“罗切斯特先生,请允许我撤销我最初的回答。我并不是故意要话中带刺,我只是一时口误。”
“正是这样,我想就是这么回事。那你就该说说清楚。批评我吧,你不喜欢我的额头吗?”
他把横披在额头前的黑色鬈发撩起来,露出一个十分出色的智慧器官,然而这个本该显示出仁慈宽厚迹象的地方,却出人意料地没有表现出这种迹象。
“那么,小姐,我是个傻瓜吗?”
“才不呢,先生。要是我反过来问你是不是一位慈善家,你会认为我太唐突吗?”
“又来了!她在假装拍拍我脑袋的时候,又捅了我一刀,就因为我说过我不喜欢跟小孩和老太太做伴(说得轻点儿!)。不,小姐,我不是人们通常说的那种慈善家,但是我有良知。”说着他指指那个据说是表示这种官能的突出部分,幸运的是,他那个地方很醒目,确实使他的脑袋上半部显得很宽阔,“另外,我的心曾经一度充满了天真的柔情。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我特别怜悯那些弱小、无人照料和不幸的人。可是在那以后,命运狠狠地打击了我,它甚至用它的手来搓揉我。现在我可以夸耀的是,我已经坚韧得像个橡皮球了,不过,还是有一两处缝隙能透气,而且,这块东西的中心还有一个敏感点。你看,我这个样子还会有希望吗?”
“什么希望,先生?”
“希望我最后从橡皮重新变成血肉之躯?”
“他肯定喝酒喝多了。”我心想,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的古怪问题,我怎么说得出他是不是还会变呢?
“你看上去像是非常迷惑呢,爱小姐。虽说你不见得比我更漂亮,不过,这迷惑的神情对你倒是很合适的。再说,这样也有好处,可以让你那双爱探索的眼睛不再盯着我的脸看,而去忙着看地毯上的绒花。就像这样迷惑下去吧。小姐,今天晚上我倒想找个人说说话呢。”
他一边这样宣布,一边从椅子上起来,把一只胳臂靠在大理石的壁炉台板上,站在那儿。他这个姿势使他的体形像他的脸一样可以让人看得清清楚楚。他那异常宽阔的胸膛,几乎跟他的四肢长度不大相称。我确信大多数人会认为他是个丑陋的人,可是,他的举止中流露出那么一种不经意的傲慢,神态是那样的从容,对自己的外表是那样的满不在乎,对其他内在或外在品质的力量又是那样的高傲自负,这些都足以弥补单纯是外貌上的缺少魅力,使你看到他,就会不可避免地被这种满不在乎的情绪所感染,甚至盲目、片面地相信这种自信。
“今天晚上我想找个人说说话,”他重复说道,“所以我才把你请来。仅有炉火和吊灯跟我做伴还不够,派洛特也不行,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阿黛勒稍微好一点,但离合格还差得远呢,费尔法克斯太太也一样。至于你,我相信,只要你愿意,你是可以使我满意的。我请你到我这儿来的第一个晚上,你就使我迷惑了。从那以后,我几乎把你忘掉了。各种各样的念头把你从我的脑袋里驱赶出去。可是今天晚上我决心要轻松一下,抛开一切烦恼,找点开心的事情。现在我要打开你的话匣子,更多地了解你,这会使我很开心——那么,说点什么吧。”
我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这笑容不亢不卑。
“说呀。”他催促道。
“说什么呢,先生?”
“随你的便。选什么话题,怎么说,都由你决定好了。”
既然这样,我就坐在那儿,什么也没说。“他要是指望我只是为说话而说话,为炫耀而说话,那他就会发现自己找错了人。”我想。
“你没有说话,爱小姐。”
我仍旧不吭声。他朝我稍稍低下头来,匆匆瞥了我一眼,仿佛要探究我眼里的神情。
“耍犟脾气了?”他说,“还生气啦?啊,这都是一回事,我用荒唐的甚至无礼的形式提出我的要求,爱小姐,我请你原谅。索性跟你讲明了吧,实际上,我不希望把你当作下等人来对待。也就是说(他纠正自己),我自称比你优越的地方,只不过是在年龄上比你大了二十岁,在阅历上比你多了一个世纪而已。这完全是合理的,就像阿黛勒说的,‘我坚持这点’。只是出于这点优势,而且仅仅出于这点优势,我才希望你行行好,现在跟我谈一会儿,让我散散心。要不我的心思老是钉在一点上,都磨坏了,像一枚生锈的铁钉似的烂了。”
他既然肯纡尊降贵来做一番解释,几乎就是道歉,对他这样降低身份的做法,我自然也不会无动于衷,也不想显得无动于衷。
“只要我能做到,先生,我是愿意让你开心的,而且非常愿意。可是我不知怎么谈好,我怎么知道你对什么感兴趣呢?你来问我问题吧,我会尽力回答的。”
“那么,首先,你是不是同意我的看法,就是我有权专横一点,无礼一点,有时可能还会强人所难?理由嘛就是我刚才说的,也就是说,我在年龄上足以做你的父亲,而且游历过半个地球,跟许多国家的许多人打过交道,而你只是在一幢房子里老是跟一群人平平静静地生活。”
“随你的便吧,先生。”
“这不算回答,或者说这是很叫人生气的回答,因为它的含义太模糊了,你得说明确一点。”
“先生,我并不认为,仅仅由于你年龄比我大,见的世面比我多,你就有权对我发号施令。能不能说你比我高明,还要看你怎样运用你的年龄和阅历。”
“哼!你倒反应很快。可是我不会同意这种看法,因为它并不适用于我的情况。我对这两种长处的运用,即使说不上很糟,但至少也是不认真的。那么撇开这些优势不谈,你总该愿意常常接受我的命令,而不至于因为这种命令口吻而感到生气和伤心吧,是不是?”
我笑了。我心想罗切斯特先生是有点儿怪——他似乎忘了,他一年付我三十英镑,就是让我听从他的吩咐的。
“这一笑很好,”他马上觉察到这个一闪而过的表情,说道,“可是还得说话呀。”
“我在想,先生,做主人的很少会费心去问他们花钱雇来的下属,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命令而感到生气和伤心。”
“花钱雇来的下属!什么!你是我雇来的下属吗?哦,对,我把薪水给忘了。好吧,那么,就凭这层雇佣关系,你肯让我稍微耍点威风吗?”
“不,先生,不是凭这点,而是凭你忘却了这层关系,凭你关心一个下属处于他的从属地位上是否舒服,我从心底里同意。”
“那你是否同意免去那些繁文缛节,而不认为这种省略是出于傲慢无礼?”
“我相信,先生,我决不会把不拘礼节错当成傲慢无礼,前一种我是非常喜欢的,而后一种任何一个自由人都是不能忍受的,哪怕是为了薪水的缘故。”
“胡扯!大多数生来自由的家伙为了薪水的缘故什么都能忍受。所以,你还是只说你自己吧,别去瞎扯那些你全然无知的事物的共性。不过,尽管你回答得不够完善,我仍然从心底里赞同你的回答,这不仅是因为你回答的内容,也因为你回答的态度。这种坦率诚恳的回答是难得见到的,相反,对于别人的坦诚,人们往往报之以装腔作势、冷淡,再不就是愚蠢粗心地误解别人的本意。在三千个初出茅庐的女学生式的家庭教师中,能像你刚才那样回答我的不会到三个。不过我并不想恭维你,如果说你是从一个与众不同的模子里铸出来的,那也不是你的功劳,而是大自然造就的。再说,我的结论毕竟做得早了些。就我所知,你或许并不比别人好,你可能有一些令人无法容忍的缺点,把你那为数不多的优点全给抵消了。”
“你可能也是这样。”我想。我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相遇时,这个念头在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似乎领会了这一瞥的含意,他在回答时就像它是从我口中说出而并非只凭他想象出来似的。
“对,对,你想得不错,”他说,“我自己也有很多缺点,我知道,我不想掩饰它们,我可以向你保证。上帝知道,我不必太苛求别人,我过去的生活、一系列的行为和生活的方式,都值得我在内心深思,它们完全可以把我对邻居的嘲笑和非难反过来用到我自己身上来。我在二十一岁时就走上了,或者不如说(因为就像其他犯了过失的人一样,我也喜欢把一半责任归咎于厄运和逆境)给推上了歧途,而且从此就没有回到正道上来。然而我本来可以成为完全不同的人,可以像你一样好——更加聪明一些——几乎像你一样天真无邪。我羡慕你有宁静的心境、清白的良心和毫无污点的记忆。小姑娘,一个没有污染过的记忆一定是个无价之宝——是个令人永葆青春活力的无穷无尽的源泉,是不是?”
“你在十八岁的时候,你的记忆是怎么样的,先生?”
“那时候很好,纯洁,清爽,没有大量污水涌进来把它变成个臭泥塘。十八岁的时候,我同你不相上下——完全不相上下。应该说,造物主本来是想把我造就成一个好人的,爱小姐,成为一个比较善良的人。可是你瞧,我现在却不是这样。你也许会说你看不出来吧,至少我觉得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这层意思(顺便提一下,你得当心那个器官里流露出来的神情,我可是善于察言观色的)。相信我的话,我不是一个恶棍,你不能这样想,不要给我加上诸如此类的坏名声。可是,我深深地相信,更多的是由于环境而不是由于天性的缘故,我成了一个平凡无奇的罪人,终日沉溺于有钱人和下等人试图用来点缀生活的种种卑劣无聊的放荡生涯中。我向你袒露这些你觉得奇怪是不是?你要知道,在你未来的生活中,你经常会发现自己被不由自主地选为倾听熟人秘密的人。人们会像我一样本能地发觉,你的长处不在于谈论你自己,而在于倾听别人谈论他们自己。他们还会发现,你在倾听的时候,对于他们的行为不轨并不幸灾乐祸地表示轻蔑,而是流露出一种出自天性的同情。这种同情表露得并不十分明显,因而很能安慰和鼓舞人。”
“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能猜到这一切呢,先生?”
“我知道得很清楚,所以我才能把我的思想说出来,差不多就像在日记上把它们写下来一样无拘无束。你也许会说,我应该战胜环境,我是应该这样——是应该这样,可是你瞧,我没有这样做。命运亏待了我,我没有理智保持冷静,我变得不顾一切,接着,我就堕落了。现在,无论哪个可恶的笨蛋说了卑鄙的下流话,都会激起我的厌恶,但我却无法自认为比他好一些,我不得不承认我跟他是一路货色。我真希望我当初能够坚强一些——上帝知道我真是这样想的!一个人在受到引诱要去做坏事的时候,应该惧怕总有一天会出现的悔恨,爱小姐。悔恨是生活的毒药。”
“据说忏悔能够治疗它,先生。”
“忏悔治不好它,改过自新或许会治好它。我能改邪归正——我还有力量这么做——如果——可是,像我这样一个身负重荷、受到拖累、受到诅咒的人,想这个又有什么用呢?再说,既然幸福已经无可挽回地抛弃了我,我就有权利得到生活的乐趣,而且,无论花多大代价,我都要得到它。”
“那样你就会进一步堕落,先生。”
“可能吧。但是,如果我能得到又甜蜜又新鲜的乐趣,我为什么就会堕落呢?而且我可以得到这样的乐趣,就像蜜蜂在沼泽地上采的野蜜一样,又甜蜜又新鲜。”
“它会弄痛舌头——野蜜吃起来很苦,先生。”
“你怎么知道的?——你又没有尝过。你看上去多么认真,又多么严肃呀,而你对这种事就像这个浮雕头像一样无知。”(他从炉台上拿下一个来。)“你没有权利对我说教,你这个新入教的,你还没有跨进生活的门槛,还根本不知道生活的奥秘呢。”
“我只是提醒你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先生。你说过做坏事会带来悔恨,你还说悔恨是生活的毒药。”
“现在谁说做坏事来啦?我可不认为刚才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是个坏事情。我相信它是灵感,而不是诱惑。它让人感到非常温暖,非常亲切——这我知道。瞧,它又来了!它不是魔鬼,我向你保证。或者,即使它是魔鬼,那它也是穿上光明天使的衣服的。我想,这样美好的一位客人要到我心里来,我是不能拒绝的。”
“不要相信它,先生,这不是真正的天使。”
“我又要问了,你怎么知道的?你凭着什么直觉敢说你能分辨得出深渊里的堕落天使和永恒宝座派来的使者,分辨得出指路者和诱惑者?”
“我是从你的脸色来判断的,先生,你说那个念头又出现了的时候,你的脸色显得很苦恼。我觉得要是你听从了它,它肯定会给你带来更多的痛苦。”
“根本不会——它带来的是世界上最仁慈的信息。至于其他,你又不是守护我良心的人,所以大可不必为我操心。喂,进来吧,可爱的漫游者!”
他这样说的时候,仿佛是在对一个除他自己谁也看不见的幻影说话。接着,他把原来稍稍伸开的两条胳臂交叉叠在胸前,就像在拥抱那个看不见的人似的。
“现在,”他又接着对我说,“我已接纳了这位漫游者——正如我深信的那样,这是一位乔装改扮的神。它已经给我带来了好运,我的心原来像个停尸间,现在就要变成神龛了。”
“说真的,先生,我一点也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没法再跟你谈下去了,因为它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只有一件事我听明白了,你说你不像你希望的那么好,并且为自己的不够完美感到后悔。还有一件事我也能理解,你说有一个被玷污的记忆就等于受到永久的毒害。我觉得,只要你努力,到时候你就会发现,要变成你所赞赏的那种人并不是没有可能。只要你从今天起就下决心纠正你的思想和行为,那么要不了几年你就会积累起许多新的、没有污点的回忆,可以让你去愉快地回味。”
“想得不错,说得也对,爱小姐。此刻我正在拼命给地狱铺路呢。”
“什么意思,先生?”
“我正在用良好意图铺路,我相信这些良好意图就像燧石那样经久结实。当然,今后我的交往和追求将和以往不一样了。”
“比过去好吗?”
“比过去好——就像纯金要比废铜烂铁好得多一样。你似乎怀疑我,我可不怀疑我自己。我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我的动机是什么。现在我通过了一条法律,它就像玛代和波斯人的法律那样不可更改,我要宣布我的目的和动机都是正确的。”
“要是需要用新的法规来使它们合法化,先生,那它们就不可能是正当的。”
“它们是正当的,爱小姐,虽说它们绝对需要一条新的法规。闻所未闻的复杂环境,就需要闻所未闻的规则。”
“这听起来倒像一个危险的格言,先生,因为你一眼就可以看出,它是很容易被滥用的。”
“出语惊人的圣人哪!它是这么一回事。不过我凭着我的家族守护神起誓,我决不滥用它。”
“你是人,难免会有过错。”
“我是人,你也同样是人——那又怎么样呢?”
“既然是人,又难免会有过错,就不该妄称自己有一种权力,而这种权力只有交给神和完人才让人放心。”
“什么权力?”
“就是对那些怪僻的、未经认可的行为说一句‘就算这是正当的吧’。”
“‘就算这是正当的吧’——就是这句话,你说出来了。”
“那么,但愿这是正当的吧。”我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觉得没有必要再把这场使我完全莫名其妙的对话继续下去了。再说,我觉得我完全摸不透这位对话者的性格,至少目前还没法理解,我确信自己是无知的,伴随而来的还有一种无法确定的感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全的感觉。
“你上哪儿去?”
“送阿黛勒睡觉去,她睡觉的时间已经过了。”
“你是怕我吧,因为我说起话来就像斯芬克司。”
“你的话确实像谜,先生。不过,虽说我给弄迷糊了,但肯定没有害怕。”“你是害怕了——你太自尊自爱,生怕说错话。”
“从这一点上说,我确实很担心,我不想瞎说一气。”
“你就是瞎说一气,神态也会这么严肃、安静,我还会误以为你说得合情合理呢。你从来不笑吗,爱小姐?别费神回答了,——我看得出你很少笑,但是你能笑得很开心。相信我,你不是生来就严肃的,就像我也不是生来就邪恶的一样。洛伍德的束缚还多少有点缠着你,它控制你的五官,压低你的声音,限制你的手脚。在一个男人、兄弟,或者父亲、主人,或者无论什么人面前,你生怕笑得太开心,说话太随便,动作太迅速。不过,我觉得到时候你是会学会和我相处得自然一些的,就像我发现自己无法跟你讲究俗礼一样。那时候你的神态举止就会比现在敢于流露的更富有生气和变化。我常常透过鸟笼的密密的栅栏,看见一种奇特的鸟儿的眼神,那儿关的是一个精力充沛、烦躁不安而意志坚决的囚犯,它一旦获得自由,就会翱翔云天。你还想走吗?”
“钟已敲九点了,先生。”
“不要紧——再等一会儿,阿黛勒还不想去睡觉呢。爱小姐,我背靠着火,脸朝着房间,这个姿势便于我观察。我一边跟你谈话,一边偶尔看上阿黛勒一眼(我有理由认为她是个奇特的研究对象,这些理由我也许,不,我总有一天会告诉你)。大约十分钟以前,她从盒子里拉出一件小小的粉红色绸外衣,她打开这件衣服的时候,脸上闪烁着喜悦的光芒,风骚在她血液里流动,这风骚还和她的脑髓混合在一块儿,渗入她的骨髓之中。‘我要试试!’她嚷道,‘现在就试!’说着就冲出房间。她这会儿正和索菲在一起,正在穿衣打扮呢。过几分钟她就会回来,我可以料到我会看到什么——塞莉纳·瓦伦的缩影,就像她当年出现在舞台上,在升起……不过,还是别去管它吧。不管怎么说,我那异常脆弱的感情将要经受一次震动,这是我的预感。现在待在这儿吧,看看它是否会变成事实。”
不一会儿,就听见阿黛勒的小脚轻快地跑过大厅。她走了进来,正像她的保护人预言的那样,变了个样儿。一件非常短的玫瑰色缎子衣服代替了原来的褐色外衣,裙摆上尽可能多地打着皱褶。她额上戴着一个用玫瑰花蕾扎成的花环,脚上穿着长丝袜和白缎子小凉鞋。
“我这件衣服合身吗?”她一边嚷道,一边蹦蹦跳跳跑过来,“我的鞋呢?我的袜子呢?看,我想我要跳舞了!”
她撑开裙子,跳着快滑步穿过房间,一直来到罗切斯特先生跟前,踮起脚尖在他面前轻盈地转了一圈,然后在他跟前跪下一条腿,大声说:
“先生,多谢你的好意。”接着她站起身来,又加上一句,“这就像我妈妈做的那样,对吧,先生?”
“很——像!”他答道,“‘就像那样’,她从我的英国裤袋里骗走了我的英国钱。我也曾年轻过,爱小姐——唉,太年轻了,一度曾使我焕发朝气的青春色彩,一点儿也不比你现在所有的逊色。然而,我的春天已经消逝了,却把那朵法国小花留在我手上。心情不好时,真想摆脱它。自从我发现长出这朵花儿的根只能靠金土来培育后,我对那个根就不再珍视了,对这朵花儿也不怎么喜欢了,尤其像刚才,它显得那么矫揉造作。我留下它,抚养它,不过是遵照罗马天主教的原则,通过做一件好事来赎许多大大小小的罪孽罢了。这一切我改天再给你解释。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