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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来源/Src: 简·爱 > 第三部
作者/Au: [英国] 夏洛蒂·勃朗特
字数: 12017字
原文

第三十七章

芬丁庄园的住宅是座中等大小、非常古老的建筑物,并不华丽,深深地隐藏在一座树林里。我以前听说过它,罗切斯特先生过去经常提起它,有时候还上那儿去。他的父亲为了狩猎买下这处产业。他本想把房子出租,但因为地点不好,对健康不利,找不到租户,因而芬丁就一直空着,也没有陈设家具,只有两三个房间设备齐全,供主人在打猎季节去住。

一天傍晚,天空阴沉沉的,寒风袭人,凉意透骨的绵绵细雨下个不停,天就要黑了下来,我朝这所房子走去。我按照我原先的许诺,付了双倍的车钱把车子和车夫打发走了,最后的一英里路我是步行去的。甚至到了离宅第很近的地方,仍然一点也看不见它,它周围黑黝黝的树林里的树木长得是那么茂盛阴森。花岗岩柱子之间的铁门告诉了我该从哪儿进去。一走进门,我立刻发现自己置身在密林笼罩的苍茫暮色之中。在苍老多节的树干之间和枝叶交错形成的拱门底下,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沿着林间通道蜿蜒而下。我顺着它走过去,指望很快就可以走到住宅跟前,不料小径不断往前延伸,它蜿蜒曲折,越伸越远,看不到一点住房或庭园的迹象。

我以为自己走错了方向,迷了路,苍茫的暮色和林间的幽暗越来越浓地笼罩着我。我四处张望,想再找出一条路来,却什么路也找不到。到处只见纵横交织的树枝,圆柱似的树干,夏日浓密的树荫——哪儿都没有通道。

我继续往前走。前面的道路终于开阔起来,树木也稀疏了一点。不久,我看到一道栏杆,接着是房子——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房子跟树木几乎无法区别开来,它那朽败的墙壁是那么潮湿,长满了绿苔。走进一个只插上闩的门,我站在一块围起来的空地中间,周围的树木呈半圆形伸展开去。没有花,没有花坛,只有一条宽阔的砾石路环绕着一块草地,背景上只有一片浓密的树林。房子正面露出两个尖尖的山形墙壁,窗子很窄,有格子,前门也很窄,只有一级台阶。总的看来,正像“罗切斯特纹章”的店老板说的那样,是个“很冷僻的地方”。它静得就像平常日子里的教堂那样,周围只听见雨打在林中树叶上的沙沙声。

“这儿会有人吗?”我问。

是的,是有一点生命的迹象,因为我听到一点动静——那扇窄小的前门正在打开,有个人影刚要从房子里出来。

门慢慢地打开了,一个人出现在暮色中,站在台阶上,那是一个没戴帽子的男人。他伸出手,仿佛想感觉一下天有没有下雨,尽管暮色朦胧,我还是认出了他——那不是别人,正是我的主人,爱德华·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

我停下脚步,几乎屏住呼吸,站着看他——细细地打量他,他没有看见我,唉!他看不见我啊。这是一次突然的会面,一次痛苦完全压倒了欣喜的会面。我抑制住我的声音和脚步,不让自己喊出声来或奔上前去,这对我并不是难事。

他的身体和以前一样,有着强壮结实的外形。他的腰板依然挺直,头发依然漆黑,他的容貌也没有改变或者消沉。在一年的时间里,无论什么忧伤悲悒,都未能消除他那运动家般的体魄,或者摧毁他那富有朝气的青春活力。但是,我从他脸上看出了一种变化,它看上去绝望而心事重重——使我想起受虐待并身陷囹圄的野兽或猛禽,在它恼怒痛苦之际,接近它是很危险的。被残酷弄瞎一双金睛的笼中雄鹰,看上去大概就像眼前这位失明的参孙吧。

啊,读者,你以为处在失明后狂暴状况中的他会让我害怕吗?——如果你这么想,那你太不了解我了。我在悲哀之中还夹杂着一种温柔的愿望,即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大胆地吻一下他那岩石般的额头,吻一下额头下面如此严峻地紧闭着的嘴唇。但是现在还不行,我还不想马上就招呼他。

他走下一级台阶,慢慢摸索着朝那块草地走去。他那雄伟的大步如今到哪儿去了呢?接着,他停了下来,仿佛不知道该往哪边走。他举起手,睁开眼睑,竭尽全力,茫然地朝天空、朝半圆形阶梯式的树林望去,看得出来,一切景物对他来说都是茫茫一片昏暗。他伸出右手(那截过的左臂一直藏在他怀里),似乎想摸出周围有些什么,然而他摸到的仍旧是一片空虚,因为那些树木离他站着的地方还有好几码远。他放弃这个念头,抱起胳臂,安静而沉默地站在雨中,任越来越迅疾的雨点打在他没戴帽子的头上。这时,约翰不知从哪儿走了出来,朝他走过去:

“要我扶你一下吗,先生?”他说,“大雨就要来了,你是不是最好进屋去?”

“别管我。”他回答。

约翰退了回去,没有看见我。罗切斯特先生这时想试着走动走动,但没有用——一切都太难把握了。他摸索着朝房子走去,进去后,关上了门。

这时我才走过去,敲敲门。约翰的妻子来给我开了门。“玛丽,”我说,“你好吗?”

她吓了一大跳,仿佛见到一个鬼似的。我让她平静下来。“真是你吗,小姐,这么晚还到这个荒僻的地方来?”对她急促的问话,我握了一下她的手作为回答,然后我跟她走进厨房,约翰这时正坐在熊熊的炉火旁。我用简单几句话向他们说明,我已听说了我离开桑菲尔德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我是来看罗切斯特先生的。我请约翰到我打发走马车的那个收费站去,把我留在那儿的箱子取来。然后,我脱下帽子和披巾,并问玛丽能否让我在庄园里过夜,我从她那儿得知,这事虽然有点难办,但并非不能安排,于是我告诉她我要住下来。就在这时,起居室的铃响了。

“你进去的时候,”我说,“告诉你的主人,有个人想跟他谈谈,但不要说出我的名字。”

“我想他不会见你的,”她回答道,“他谁也不肯见。”

她回来的时候,我问她他怎么说。

“要你报出你的姓名和来意。”她回答,然后她倒了一杯水,把它和几支蜡烛一起放在一只托盘里。

“他打铃就是要这个吗?”我问。

“是的,他虽然瞎了,可是天一黑总是叫人把蜡烛送进去。”

“把托盘给我,我端进去。”

我从她手里接过托盘,她把起居室的门指给我看。我端着托盘,托盘不住晃动,玻璃杯里的水都泼出来了,心儿咚咚直跳,急促地撞击在我的肋骨上。玛丽替我打开门,等我进去以后又关上门。

起居室里看上去阴沉沉的,一小堆无人照料的火在炉子里微弱地烧着。屋子里那位瞽主人把头靠在高高的老式壁炉架上,俯身对着火。他那条老狗派洛特躺在边上,没有挡着他的路,蜷缩着身体,仿佛怕被不小心踩着似的。我一进去,派洛特就竖起耳朵,接着它一跃而起,吠叫着,呜咽着,朝我直蹦过来,差点儿撞翻了我手里的托盘。我把托盘放在桌子上,然后拍拍派洛特,轻声说:“躺下!”罗切斯特先生机械地转过身来,想看看这阵骚乱是怎么回事,可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他转过身去,叹息了一声。

“把水给我吧,玛丽。”他说。

我拿着只剩半杯水的杯子朝他走去,派洛特跟着我,仍然兴奋不已。

“怎么回事?”他问。

“躺下,派洛特!”我又说了一遍。他刚要把水端到嘴边,一下子停了下来,似乎在听什么。他喝完水,把杯子放下,“是你吗,玛丽,是不是?”

“玛丽在厨房里。”我回答道。

他迅疾伸出手来,但因为看不见我站在哪儿,没有摸到我。“这是谁?这是谁?”他问,仿佛竭力想用那双失明的眼睛看一看似的——多么徒劳而痛苦的尝试啊!“回答我——再说一遍!”他专横地大声命令道。

“你还想喝水吗,先生?杯子里的水让我泼掉了一半。”我说。

“是谁?是什么?谁在说话?”

“派洛特认识我,约翰和玛丽都知道我来了。我今天晚上刚到。”

“天哪!——什么样的幻觉出现在我面前?什么甜蜜的疯狂缠上了我啊?”

“没有幻觉——也不是疯狂。先生,你的头脑很坚强,不会有幻觉,你的身体很健康,不会发疯。”

“可是说话的人在哪儿?只有个声音吗?唉!我看不见,可是我一定要摸摸,要不我的心会停止跳动,我的脑子要爆炸了。不管你是什么——不管你是谁——让我摸摸吧,不然我就活不下去了。”

他摸索着,我抓住他那只乱挥的手,用双手握住了它。

“正是她的手指!”他喊道,“她又小又细的手指!如果是这样,那她绝不止这一双手。”

这只强有力的手挣脱了我的束缚,我的胳臂给抓住了,我的肩膀——脖子——腰——我给整个儿搂住,紧紧贴在他的身上。

“这真是简吗?这是什么?这是她的身材——这是她的个儿——”

“还有她的声音,”我加上说,“她整个儿都在这儿,她的一颗心也在这儿。上帝保佑你,先生!我真高兴又这么靠近你了。”

“简·爱!——简·爱!”他只会这么说。

“我亲爱的主人,”我回答说,“我是简·爱,我终于找到你——又回到你身边来了。”

“真的吗?——真是有血有肉的简?我活生生的简?”

“你摸到了我,先生——你抱住了我,而且抱得够紧的。我可不像尸体那样僵冷,也不像空气那样虚无缥缈,是不是?”

“我活着的宝贝!这的确是她的肢体,这的确是她的五官。可是在我遭到这么多不幸以后,我不可能这么幸福。这是梦,是我以前夜里做过的那种梦,梦里我再一次把她搂在怀里,就像现在这样,还吻了她,就像这样——我感到她是爱我的,相信她决不会撇下我。”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了,先生,从今天起。”

“永远不会,这是幻觉在说话吗?可是我一觉醒来,总是发现这不过是一场空欢喜。我孤独,凄凉——我的生活黑暗,寂寞,毫无希望——我的灵魂干渴,却被禁止喝水——我的心灵饥饿,却得不到食物。温馨迷人的梦啊,偎依在我怀里吧,你也会飞去的,就像你那些姐姐在你以前飞走一样。可是在你离去之前,吻吻我吧,简。”

“哪,先生——哪!”

我把嘴唇贴在他那一度明亮有神而现在黯淡无光的眼睛上——我拂开他额上的头发,吻了吻他的额头。他仿佛突然惊醒过来,他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了。

“真是你——是不是,简?这么说,你回到我身边来了?”

“是的。”

“你没有死在哪条溪流下的沟壑里?你也没有成为异乡人中间的一个憔悴的流浪者?”

“没有,先生,我现在是个独立自主的人了。”

“独立自主!这话是什么意思,简?”

“我在马德拉的叔叔去世了,他留给我五千英镑的遗产。”

“啊,这是实实在在的——这是真的!”他大声说道,“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还有她那特有的声音,既温柔,又那么富有朝气,那么饶有风趣。它让我这颗枯萎的心欢乐起来,使它重新有了生气——什么,简妮特!你是个能自立的人了,是个有钱人了?”

“很有钱,先生。要是你不让我跟你住在一起,我可以在你家旁边造一所我自己的房子。你晚上需要人陪伴你的时候,可以上我家客厅来坐坐。”

“可是既然你有钱了,简,你现在肯定会有朋友来照料你,不会再让你献身于我这样一个瞎了眼的断肠人吧?”

“我说过我不但有钱,还是个独立自主的人,先生。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

“你要待在我身边吗?”

“当然——除非你反对。我要做你的邻居,你的护士,你的管家。我觉得你很孤独,我要来跟你做伴——给你念书,陪你散步,坐在你身边,侍候你,做你的眼睛和双手。别再那么忧伤吧,我亲爱的主人,只要我活着,你再也不会那么孤苦寂寞了。”

他没有回答,神情很严肃——显得有点心不在焉。他叹了口气,微微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我感到有点发窘,也许我过于轻率地越过了世俗,而他,也像圣约翰一样,从我的鲁莽中发现行为不检点的地方。我之所以提出这个建议确实基于这样的想法:他希望而且要求我做他的妻子。这种想法使我认定他会立刻要求我归他所有,尽管没有表达出来,但我心里很有把握。可是他没有流露一点儿这方面的暗示,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阴郁。我猛地想到,我可能完全弄错了,我可能在无意中扮演了一个傻瓜的角色。于是我开始慢慢从他怀里脱身出来——可是他赶紧把我搂得更紧。

“不——不——简!你不能走。不——我摸到了你,听到了你的声音,感到了你在跟前的快乐,你抚慰时所给予的愉快。我不能放弃这些欢乐。我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但我得有你。世人可以嘲笑——可以说我荒唐、自私——这都没有关系。我的心灵需要你,它必须得到满足,否则它会狠狠地向它的躯壳报复。”

“好吧,先生,我会留在你身边,我已经说过了。”

“是啊——但你说留在我身边,你理解的是一回事,而我理解的又是一回事。你也许可以下决心待在我的手和椅子旁边——像一个好心的小护士那样侍候我(因为你有一颗慈爱的心和慷慨的精神,促使你为你同情的人做出牺牲),毫无疑问,这应该使我感到满足。我想,我现在对你只能抱着慈父的感情了。你是这样想的吗?来——告诉我。”

“你希望我怎么想我就怎么想,先生。我可以满足于只做你的护士,如果你认为这样好一些的话。”

“但是你总不能老当我的护士啊,简妮特,你还年轻——你总有一天要结婚的。”

“我才不关心结婚的事呢。”

“你应该关心,简妮特,如果我还像以前那样,我就要叫你关心——可是——一个瞎了眼的木头疙瘩!”

他又一次陷入阴郁之中。我却正相反,变得快活起来,重新鼓起了勇气。最后几句话使我洞察了问题的症结所在,而这在我既然算不上什么困难,于是我便从方才的窘迫中解脱了出来,又开始比较活跃地谈话了。

“现在该有人来把你重新变成人了。”我说着用手把他那没有梳理过的、又长又密的鬈发分开,“因为我看你已经变成了一头狮子,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你倒有几分野地里的尼布甲尼撒的‘类似模样’呢,没错,你的头发让我想起鹰毛,至于你的指甲是不是长得像鸟爪,我倒没有注意。”

“我这条胳臂既没有手也没有指甲,”说着,他从怀里抽出那条截断的胳臂给我看。“只剩下一截残肢——一个可怕的景象!你看是不是,简?”

“看到它真遗憾,还有你的眼睛——你前额上烧伤的疤。最糟糕的是,有人却为了这一切甘愿冒着非常爱你、非常顾惜你的危险呢。”

“我以为,简,见了我的胳臂和这个伤疤累累的脸,你会感到恶心呢。”

“是吗?别跟我这么说——否则我要对你的判断力说一些不大恭敬的话了。好了,让我离开你一会儿,把火拨旺一些,把炉边扫扫干净。火烧旺的时候,你能辨得出来吗?”

“能,我用右眼可以看到一点亮光——模模糊糊的红光。”

“看得见蜡烛吗?”

“非常模糊——每一支像一团发亮的云雾。”

“你能看见我吗?”

“不能,我的仙女,不过,能听到和摸到你,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你什么时候吃晚饭?”

“我不吃晚饭。”

“可是,今天晚上你得吃一点。我饿了,你大概也饿了,你不过是忘记了罢了。”

我把玛丽叫来,很快就把房间收拾得焕然一新,我还给他做了一顿可口的饭菜,我兴致勃勃,吃饭的时候和吃完饭很久,我一直轻松愉快地和他谈着话。和他在一起,没有令人烦恼的拘束,也无须抑制欢乐活跃。和他在一起,我完全处于放松状态,因为我知道我合他的意,我说的一切,做的一切,似乎都能给他安慰,或者使他振奋起来。发现这一点,真让人高兴啊!它使我的整个儿天性都焕发生机并显露出来。只有在他面前,我才是真正地活着,同样他也只有在我面前,才真正活着。他的眼睛尽管瞎了,笑容仍然在他脸上荡漾,欢乐在他额上闪烁,他的脸容变得温柔而热情。

吃完晚饭,他开始问我许多问题,我一向在哪儿呀,我都干了些什么呀,我是怎么找到他的呀。可是我只简略地谈了几句,那天晚上时间太晚了,无法细谈。再说,我也不愿意触动令人过分激动的心弦——再一次掘开他内心感情的源泉。我眼下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让他高兴。他确实像我说的那样高兴了,但只是一阵阵的。只要谈话稍稍中断一会儿,他就变得不安起来,摸摸我,然后叫一声“简”。

“你完完全全是个大活人吗,简,你能肯定吗?”

“我确实这么认为,罗切斯特先生。”

“可是,在这么一个昏暗阴郁的夜晚,你怎么会这么突然地从我这孤寂的火炉边冒出来了呢?我伸手从用人手里去接一杯水,而把它递给我的却是你。我问了一个问题,等着约翰的妻子回话,结果耳边却响起了你的声音。”“因为我是代替玛丽进来送盘子的。”

“就是现在我跟你在一块儿度过的这一刻,也像是有什么魔法在作怪。有谁能知道,在过去几个月里,我过的是怎样黑暗、凄凉、绝望的生活啊?无所事事,万念俱灰,分不清白天与黑夜,炉火熄灭以后才觉得冷,忘了吃东西以后才感到饿。接着,就是无穷无尽的悲哀,有时候,我如痴如狂般想再见到我的简。是啊,我渴望再得到她,远远超过渴望恢复我失去的视力。简怎么可能跟我在一起,说她爱我呢?她不会像她来的时候那样猝然离去吗?我真担心到明天再也找不到她了。”

在他目前这种心情中,我相信,给他一个跟他那混乱的思路无关的普通而实际的回答,是最好不过的了,可以使他安下心来。我用手指抚摸着他的眉毛说,它们让火烧焦了,我要敷上点什么,让它们长得和以前一样又粗又黑。

“仁慈的精灵啊,无论你怎样对我行善,又有什么用处呢?反正到了紧要关头,你又会抛下我——像影子似的飘然逝去。上哪儿,怎么去,我都无从知道,而且我今后也无从寻找。”

“你身上有小梳子吗,先生?”

“干什么,简?”

“把这乱蓬蓬的黑鬃毛梳梳好。我在近处细瞧,发现你真有些吓人。你说我是个仙女,可是我敢说你更像一个棕仙呢。”

“我可怕吗,简?”

“很可怕,先生,你知道,你从来就挺吓人的。”

“哼!你无论到什么地方待过,都改不了你那淘气劲儿。”

“可是,我倒是跟好人待在一块儿来着,比你好,好一百倍,你这辈子还不曾有过那样的见识呢,比你的见识文雅、高尚得多。”

“见鬼,你跟谁在一块儿?”

“你要是这么扭来扭去的话,我会把你的头发都拔掉的,那时候,我看你就不会再怀疑我的存在了。”

“你到底跟谁在一块儿,简?”

“你今晚休想从我嘴里打听出来,先生,你得等到明天。要知道,我的故事只讲一半,这也算是一种保证,说明我明天一定会出现在你的早餐桌边把它讲完。顺便说一下,我得记住那时别再只端着一杯水出现在你的壁炉边,至少我得带上个鸡蛋,更不用说煎火腿了。”

“你这个仙人生、凡人养、爱嘲弄人的丑孩子!你让我感受到这十二个月来不曾感受过的心情。要是扫罗有你当他的大卫,那不用靠竖琴就能把恶魔赶走了。”

“喏,先生,这下可把你收拾得整整齐齐、体体面面的了,现在我得离开你,这三天来我一直在赶路,我感到累坏了。晚安。”

“我只问一句,简,你待过的那幢房子里只有女人吗?”

我大笑着逃走了,跑上楼的时候还在笑。“真是个好主意!”我快活地想,“我看在今后这段日子里,我有办法叫他焦虑不安了,省得他老是愁眉苦脸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听见他起床了,从这间屋走到另一间屋。玛丽一下楼,我就听见他问:“爱小姐在这儿吗?”接着又问:“你把她安排在哪间屋了?那间屋干燥吗?她起床没有?去问问她要什么,什么时候下来。”

我一想到该吃早饭了,便下楼去。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子,在他发现我来之前就看见了他。眼看如此旺盛的精力竟屈服于肉体的软弱,真叫人伤心。他坐在他的椅子上——一动不动,但心神不宁,显然在期待着什么,刚毅的脸上如今刻上了惯有的愁纹。他的面容使人想起一盏已经熄灭、正在等人重新点燃的灯——唉!如今他自己已无法来点燃这盏生动表情之灯了,他要依靠别人来做这件事!我是想显得轻松愉快一些,然而这位坚毅的人那副软弱无力的样子却使我痛彻肺腑,不过,我还是尽可能轻松活泼地招呼了他:

“这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呢,先生,”我说,“雨止了,已经过去了,雨后是一片和煦的阳光。你一会儿可以去散散步了。”

我唤起了那光辉,他马上变得容光焕发起来。

“哦,你真的在那儿,我的百灵鸟!快到我这儿来。你没有走——没有消失吗?一个小时以前,我听见你的同类高高地在树林上空歌唱,可是对我来说,它的歌声没有音乐,就像初升的太阳没有光芒一样。在我听来,世上所有的音乐都集中在我的简的舌头上(我很高兴它不是生来就沉默寡言的那一种),我能感受到的所有阳光都出现在她的身上。”

听到他这样承认自己的依赖性,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睛。这正像一只高傲的鹰给锁在栖木上,不得不恳求一只麻雀给它觅食一样。可是我不愿哭哭啼啼的,我挥去那些咸味的水珠,忙着去张罗早餐了。

那天上午大部分时间是在户外度过的。我带他走出潮湿荒芜的树林,来到风光宜人的田野上。我给他描述,那田野是多么青翠秀丽,花儿和树篱显得多么清新,天空是多么蔚蓝明媚。我在一个隐蔽而可爱的地方给他找了一个坐处,那是一截干树桩。他坐下以后,拉我坐在他的膝头上,我也没有拒绝。既然他和我都觉得靠近比分开快活,那我又何必要拒绝呢?派洛特躺在我们身边,四周一切都静悄悄的。他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突然发作了起来:

“你这个好狠、好狠的逃跑者啊!哦,简,我发现你从桑菲尔德逃走了,哪儿也找不到你,在査看你的房间之后,肯定你没带钱,也没带任何能当钱用的东西,我心里有多难受啊!我给你的一条珍珠项链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小盒子里,你的箱子仍然像准备结婚旅行时那样捆好锁好放在那儿。我问,我的宝贝穷得分文没有,该怎么办呢?她究竟怎么过的呢,现在说给我听听吧。”

经他这样催促,我便开始讲述我这一年来的遭遇。我轻描淡写地讲了那流浪和挨饿的三天,因为告诉他全部真相会引起他不必要的痛苦,但就是我讲出来的那一点儿,也已刺痛了他那颗忠诚的心,比我希望的刺得更深。

他说,我不该不带盘缠就这样离开他,我应该把我的打算告诉他,我应该相信他。他决不会强迫我做他的情妇。他在绝望之下尽管显得很粗暴,但实际上,他对我是那样一往情深,决不会让自己成为我的暴君。他宁愿把自己的一半财产都给了我,而不要求一个吻作为回报,也不愿我无亲无友地孤身闯入茫茫人世之中。他确信我一定吃了不少苦,远不止我告诉他的那一些。

“算了,不管我吃了什么苦,反正很快就过去了。”我回答。接着我对他讲起我怎样被莫尔府所收留,又怎样得到女教师的位置,等等。还依次讲了获得财产、发现亲戚的事情。当然,在我的讲述过程中经常出现圣约翰·里弗斯的名字,我一讲完,这个名字马上就给提了出来。

“那么说,这位圣约翰是你的表哥咯?”

“是啊。”

“你老是提到他,你很喜欢他吗?”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不能不喜欢他。”

“一个好人?那是不是说这是个品行端正、受人尊敬的五十岁的男人?不然这是什么意思?”

“圣约翰只有二十九岁,先生。”

“‘还年轻’,像法国人说的那样。他是不是一个身材矮小、迟钝平庸的人?是不是那种好在没有过错、却并非品行出众的人呢?”

“他精力充沛,从不知疲倦,他生来就要做一番伟大崇高的事业。”

“可是他的脑子呢?也许不大聪明吧?他人倒不坏,但你一听他讲话只好轻蔑地耸耸肩膀,对吧?”

“他寡言少语,先生,但他一说话总是能切中要害。他的头脑是一流的,我认为虽然不容易打动,但却坚强有力。”

“这么说,他是个能干的人咯?”

“确实能干。”

“是个很有教养的人吗?”

“圣约翰是个博学多才的学者。”

“我记得你说过,他的举止不合你的口味吧?——古板,一副牧师腔?”

“我没有提到过他的举止,不过,除非我的口味太低下,不然他的举止应该是很对我的口味的——文雅、安静,有绅士气派。”

“他的长相呢——我忘了你是怎样形容他的长相的——他是那种长得粗野的教士,差点让白领带勒死,踩着一双厚底高帮的皮靴,是不是?”

“圣约翰穿得很好。他长得很英俊——高个儿,有一双蓝眼睛和希腊式的侧影,确实很美。”

他自言自语了一声:“这该死的!”然后问我:“你喜欢他吗,简?”

“是的,罗切斯特先生,我喜欢他,可是你已经问过我了。”

我当然觉察到我的对话者的意图,嫉妒攫住了他,刺痛着他,但是这种刺痛是有益的,可以使他从啃啮他的忧郁的毒牙中解脱出来,所以我不想马上去驯服这条蛇。

“或许你不大情愿再坐在我的膝上了吧,爱小姐?”接着他说出这么一句有点出乎意料的话来。

“为什么不呢,罗切斯特先生?”

“你刚才描绘的图景让人感到一种相当强烈的对比,你的话活脱脱勾画出一个优雅迷人的阿波罗。你心目中念念不忘的是他——高大,白皙,蓝眼睛,还有个希腊式的侧影,而你的眼睛却看着一个伏尔坎——一个地道的铁匠,皮肤棕黑,肩膀宽阔,外加又瞎又残。”

“这我过去倒不曾想到过,不过你真有点像火神呢,先生。”

“好吧,你可以离开我了,小姐,不过在走之前,(他比原先更紧地抱着我)请你回答我一两个问题。”他停了一下。

“什么问题,罗切斯特先生?”

接下去是一连串的盘问。

“圣约翰是在不知道你是他表妹之前就让你当了莫尔顿的女教师?”

“是的。”

“你经常见到他吗?他到学校去吗?”

“每天来。”

“他赞成你的各种设想吗,简?我知道这些设想都是很聪明的,因为你是个有才干的家伙!”

“他赞成它们——当然。”

“他会在你身上发现许多他料想不到的东西吧?你有些才能确实很不一般呢。”

“这我倒不知道。”

“你说你在学校附近有个小房子,他去那儿看过你吗?”

“经常去。”

“晚上去吗?”

“去过一两次。”

罗切斯特停顿了一下。

“从发现你们是表兄妹以后,你和他及他的妹妹住了多长时间?”

“五个月。”

“里弗斯和他家的女眷待在一起的时间多吗?”

“多的,后面那间起居室既是他的书房,也是我们的书房。他坐在窗前,我们坐在桌边。”

“他看书看得多吗?”

“很多。”

“看些什么书?”

“印度斯坦语。”

“他看书的时候,你干什么呢?”

“开始时我学德语。”

“他教你吗?”

“他不懂德语。”

“他什么也不教你吗?”

“教一点印度斯坦语。”

“里弗斯教你印度斯坦语?”

“是的,先生。”

“他也教他妹妹吗?”

“不教。”

“只教你?”

“只教我。”

“是你要学的?”

“不是。”

“他要教你?”

“是的。”

罗切斯特又一次停顿。

“他干吗要教你?印度斯坦语对你有什么用?”

“他要我跟他一起去印度。”

“哈!我现在找到了事情的根源,他要你嫁给他?”

“他向我求过婚。”

“这不是真的——是瞎编出来气我的。”

“对不起,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不止一次向我求婚,而且顽固地坚持自己的意见,简直像你以前一样。”

“爱小姐,我再说一遍,你可以离开我了,这话还要我说多少遍啊?我已经叫你走了,你干吗还非得要坐在我的膝头上呢?”

“因为我在这儿挺舒服。”

“不,简,你在这儿并不舒服,因为你的心并不在我这儿,它在那位表兄——那位圣约翰那儿。唉,直到刚才,我还一直以为我的小简完全是属于我的呢!甚至即使她离开了我,我还相信她是爱我的,这成了我在深重的苦难中仅有的一点儿安慰。我们已经分别了那么久,我为我们的离别曾抛洒过那么多热泪,我可从来不曾想到,在我为她哀恸的时候,她却在爱着另一个人!可是伤心又有什么用,简,离开我吧,去嫁给里弗斯吧。”

“那么,赶走我吧,先生——把我推开吧,因为我自己决不会离开你。”

“简,我一直喜欢你说话的声调,它现在仍然能唤起希望,它听上去是那么真诚。我一听到它,就又会被带回到一年以前,我忘了你已经有了新相识了。可是,我不是傻瓜——走——”

“我走到哪儿去呢,先生?”

“走你自己的路吧——跟着你选中的丈夫。”

“他是谁啊?”

“你知道的——那位圣约翰·里弗斯。”

“他不是我的丈夫,永远也不是。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他爱着(像他所能爱的那样,而不是像你那样爱着)一位名叫罗莎蒙德的年轻貌美的小姐,他想娶我仅仅因为他认为我做一个传教士的妻子很合适,而她却不行。他善良,伟大,但很严厉,而且对我来说,简直就冷若冰霜。他不像你,先生,在他身边,无论靠近他,还是跟他在一起,我都不快活。他对我既不娇宠——也不喜爱。他在我身上看不到有什么迷人之处,甚至看不到青春——只看到几个有用的心灵特征——既然如此,先生,我还应该离开你,到他那儿去吗?”

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本能地更紧地依偎着我那失明的然而却是可爱的主人。他笑了。

“什么,简!这是真的吗?你跟里弗斯之间真是这么一回事吗?”

“绝对不假,先生!哦,你不必嫉妒,我只是想逗你一下,让你不必那么悲伤。我认为愤怒比悲哀好。可是,如果你希望我爱你,那么你只要看看我真的是多么爱你,你就会感到骄傲和满足了。我的整个儿心都是你的,先生——它属于你,即使命运把我身体的其余部分从你那儿全部赶走,它也会留在你身边。”

他又吻了吻我,一些痛苦的念头使他的脸色变得阴郁起来。

“我这烧坏的视力!我这残废的肢体!”他抱憾地喃喃说着。

我抚摸着他,以使他心情平静下来。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想替他说出来,却又不敢。他把脸转过去了一会儿,我看到他紧闭的眼皮下流下了一滴泪水,我的心里一阵难受。

“我如今不比桑菲尔德果园里那株遭到雷劈的老七叶树好,”过了一会儿,他说,“那块枯枝朽木又有什么权利要求一颗刚绽新芽的忍冬用葱绿去掩盖它的腐朽呢?”

“你不是枯枝朽木,先生——也不是遭到雷劈的树,你长得葱翠,生机勃勃。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草木都会在你的根部周围生长,因为它们喜欢躲在你的浓荫里。它们生长的时候,喜欢偎依着你,围绕着你,因为你的力量使得它们有了强有力的依靠。”

他又笑了,我给了他安慰。

“你说的是朋友吧,简?”他问道。

“是的,是说朋友,”我有些迟疑地回答说。因为我知道我说的不仅是朋友,可是我又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句来表达。他帮我解了围。

“啊!简。我可是想要一位妻子啊。”

“是吗,先生?”

“是啊,难道你觉得这是新闻吗?”

“那当然,你以前没有说起过嘛。”

“那这是一个不受欢迎的新闻咯?”

“那得看情况了,先生——看你是怎么选择的。”

“这得由你来替我做了,我遵从你的决定。”

“那就挑选,先生——最爱你的人。”

“我至少也得挑选——我最爱的人。简,你愿意嫁给我吗?”

“是的,先生。”

“一个到哪儿都得由你搀着手的可怜的瞎子?”

“是的,先生。”

“一个比你大二十岁,得由你侍候的残疾人?”

“是的,先生。”

“当真吗,简?”

“完全当真,先生。”

“哦!我亲爱的!愿上帝保佑你,酬报你!”

“罗切斯特先生,如果我这一生曾经做过一件好事——起过一次善念——做过一次真诚清白的祈祷——有过一次正当的愿望,那么我现在已经得到酬报了。对我来说,做你的妻子就是我在世上能得到的最大幸福。”

“因为你喜欢牺牲。”

“牺牲!我牺牲了什么?饥肠辘辘的人得到了食物,渴望得到了满足,有权拥抱我所珍视的人,亲吻我所挚爱的人,依赖我所信任的人,这难道是牺牲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宁肯喜欢牺牲呢。”

“还要忍受我的病弱,简,宽容我的缺点。”

“这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先生。我现在更加爱你了,因为我现在对你真能有所帮助了,而过去你是那么骄傲,不依赖别人,除了赏赐者和保护人外,你不屑于扮演任何其他角色。”

“过去我一直讨厌让别人帮忙——让人领着走。而今后,我觉得我不会再讨厌它了。过去我不喜欢让自己的手给用人牵着,但现在让简的小小手指握着,那感觉可真愉快。过去我宁愿孤孤单单一个人,也不愿让用人陪伴着,而简温柔的照料却永远是件愉快的事。简合我的心意,而我是不是合她的心意呢?”

“没有一丝一毫不合我心意的地方,先生。”

“既然这样,我们就没什么可等待的了,我们得马上结婚。”

他抬头望着我,急切地说着,他原先的急躁脾气又上来了。

“我们得马上结成夫妇,一点不要耽搁,简。只要领到证书,我们就结婚。”

“罗切斯特先生,我刚才发现太阳早已偏西了,派洛特已经回家吃饭去了。我看看你的表。”

“把它系在你的腰带上吧,简妮特,今后就留着它,我用不着它了。”

“快到下午四点了,先生。你不觉得饿吗?”

“大后天应该是我们结婚的日子,简。别去管什么华丽的衣服和珠宝了,那些东西一文不值。”

“太阳把雨点全吸干了,先生。一丝风也没有,天真热呢。”

“你知道吗,简,现在你的小珍珠项链还戴在我领带下面的古铜色脖子上。从我失掉我唯一的珍宝那一天起,就一直戴着它,作为对她的纪念。”

“我们穿过树林回家去吧,那条路最阴凉。”

他没有注意我的话,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

“简!你大概认为我是一条没有宗教信仰的狗吧。可是此刻,我的心对主宰人世的仁慈的上帝充满了感激之情。他看待事物不像世人那样,而是看得清楚得多;他判断事物也不像世人那样,而是聪明得多。我以前做错了,我那样做差点儿玷污了我那清白无辜的花朵——让它的纯洁沾上罪孽,于是上帝从我手里夺走了它。而我却在固执的违抗心情下,几乎诅咒了这种神意,不但不向命运屈服,还反抗它。上帝的公正裁判终于来临了,深重的灾难落到我身上,我被迫穿过了死荫的幽谷。他的惩罚是有力的,一次打击就使我永远抬不起头来。你知道我向来为自己的力量而自豪,可如今它又算得了什么,我只能把它交给别人来引导,简直像孩子一般软弱。最近,简——只有——只有最近,我才看到并且承认,上帝掌握着我的命运。我开始悔恨,受到良心的责备,希望和我的创造者和解。有时候我开始祈祷,虽然很简短,但很真诚。

“几天以前,不,我能说出天数来——四天,是星期一的晚上,一种奇特的心情袭上我的心头,悲哀代替了狂乱,忧伤代替了恼怒。我早就有一种印象,既然我哪儿也找不到你,你一定是死了。那一天深夜——是十一二点之间吧——在我凄凉地去睡觉之前,我祈求上帝,如果他认为合适的话,尽早让我离开人世,让我到还有希望和简重逢的那个世界去。

“当时我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敞开的窗子旁边,夜晚温和的空气使我感到宽慰。虽然我看不见星星,而且只是凭着一片模糊发亮的雾气才知道月亮的存在。我渴望着你,简妮特!唉,我的灵魂和肉体都渴望着你!我在痛苦而谦卑的心情中询问上帝,我经受孤独寂寞、苦难折磨是否还不够长久,是否还不能马上再尝受一次幸福和安宁的滋味。我承认,我受到的一切苦难都是罪有应得——但是我申诉,我几乎再也受不了啦。我内心的全部希望都不由自主地化作这么几个字冲口而出——‘简!简!简!’”

“你是大声说出这几个字的吗?”

“是的,简。如果当时有人听见,他准以为我发疯了呢。我是用那么疯狂的劲儿喊出来的。”

“是星期一晚上将近午夜的时候吗?”

“是啊,不过这个时间倒无关紧要,接下去发生的事情才真奇怪呢。你会认为我迷信——我血液中是有一些迷信的成分,一向就有。然而,这件事却是真实的——至少我真的听到了我现在要告诉你的话。

“就在我喊了‘简!简!简!’以后,一个声音回答说:‘我来啦,等着我。’我说不出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但我知道这是谁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风儿又送来这样的低语声——‘你在哪儿?’

“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告诉你这些话在我心头展现出怎样的思想和图景,可是,我却很难把我想要表达的东西表达出来。正像你看到的,芬丁藏在深深的密林里,在那儿,声音变得很沉闷,没有发出回声就消失了。‘你在哪儿?’这句话似乎是从群山里发出来的,因为我听到一座小山发出的回声在重复这句话。这时候,一阵大风似乎更加凉爽清新地吹拂着我的额头,我真的认为,我和简是在一个荒凉寂寞的地方相会。我相信我们在精神上肯定相会过了。不用说,简,你那时一定在毫无知觉地熟睡着。也许是你的灵魂离开了躯壳,来安慰我的灵魂吧。因为那是你的口音——就像我现在活着一样肯定,那是你的口音!”

读者啊,正是在星期一夜里——将近午夜时分——我也听到了这个神秘的召唤,这些正是我回答他的话。我听着罗切斯特先生的叙述,却没有反过来对他泄露真情。我觉得这种巧合未免太可畏、太费解了,不宜讲出来或议论它。如果我说给他听,我的故事肯定会在听的人的心灵上留下深刻的印象,而这颗由于饱受折磨而太容易阴郁的心,实在不需要再添加更阴暗的超自然的阴影了。于是我把这事存在心里,暗自思索起来。

“现在你该不会奇怪了吧,”我的主人继续说着,“昨晚你那么出乎意料地冒出来的时候,我为什么很难相信你不仅仅是一个声音和幻影,一个能化为静默和乌有的东西,就像从前那个午夜的低语和山峦的回声会消失那样。现在,我感谢上帝!我知道不会那样了。是的,我感谢上帝!”

他把我从膝上放下,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脱下帽子,垂下他那双失明的眼睛,缄默而虔诚地站着。我只听见最后几句祷词:

“我感谢我的创造者,在惩罚之际不忘怜悯。我谦卑地请求我的救世主给我力量,让我从今以后过上一种比过去纯洁的生活!”

于是,他伸出手来让我领路。我握着那只亲爱的手,把它举到我嘴唇上放了一会儿,然后让它搂住我的肩膀。我的个儿比他矮得多,所以,我既可以当他的拐杖,也可以当他的向导。我们进入树林,朝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