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
“为什么?”他对准她的眸子看,似乎看透她的心。
“听我说的为是;我不相信这样会有好处。”她把底里的意思掩藏着。
“怎样没有好处?算盘是死的;教育该有多少,历年用了多少,到现在该不该欠薪打折扣,他们能偷拨一料算盘珠么?”
“为什么向来没有人同他们算过?”
“因为怕,谋到一个位置不容易,蝗把它失掉了。”
“你倒不怕么?”
“我原说要许多人联合起来;单单一个人出来同他们对抗,自然吃他们的亏,你要知道,联合起来是我们的法宝!”
“他们不睬你们的法宝呢?”
“那末我们全体辞职!”他激昂地说,似乎她就是他正要对抗的人。
这一句正回印到她藏在心底里的忧虑,她想今后的命运,总得上这条路吧!倏地转念,又想到仅剩的两块光洋几十个铜子;一缕心酸,几滴泪珠抢着掉下来了;头脑里更见得昏昏。她闭了闭眼咽了口唾沫凄然说,“总之我不赞成你这样做。”
“你懂得什么!”他瞪着眼,有点发怒。
“我不懂么?凡事谨慎小心为妙。”
“还要多说!有我在这里就是了,你看什么时候了,煮的粥呢?”
他简直大声呵斥了,对于她絮聒鄙夷得像一滴污泥,又细微,又讨厌。她伤心极了,眼泪续续下滴,怨恨他全不了解她的衷肠,明明为着他,却得到这样的酬报;从这看来,就是万一境况好一点,又有什么意思。可是一想到就要上学校去,便站起来阴影似地移向后屋去。他用余怒不消的目光望着她蓬松发髻青灰破绸袄的背影,几年来她种种的苦辛立刻涌现于脑际,禁不住闭着眼,紧眉头,“唉!”
教职员联合会是去年就成立的,所有的成绩是一份油印的章程,宗旨项下当然是“研究教育,联络感情”一些话;一本开成立大后时的签名簿,龙蛇飞舞的墨笔字同蝇头小楷的铅笔字都有;一本记事录,记着那天票选出来的职员的名字。郭先生是会里的干事员。他跑去对会长说,眼前的事情与全体教职员有切身的关系,须得召集临时全体大会,妥筹对付方法,那会第最怕的是开会,踱进会场就要打瞌睡,可是这一次却捻着髭须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非开临时全体大会不可。”
发出的通告句句打入教职员们的心坎:“为自己的利益,为教育的前途,必须大家团结,取一致的步调。所以召集这个临时全体大会。会场在市立第三小学。”第三小学在关帝庙内。大殿东侧有一个厅,作为教室;展庭就是运动场。殿庭里本来有两棵杏树,著花时就像两大个锦绣球;因为树干常常撞着学生的额角,致涨起胡桃大的肉块,便都被齐根截去了。这一天是星期日,朝阳照在殿顶的瓦楞上,夜来的霜渐渐融化,浮起一层淡淡的烟。庭中还阴黯,有几只蜷缩的麻雀停在地上。这时候,已经有到会的人向殿东侧探头窥望了。“今天开这个临时会员大会,诸位都已知道,是为经费的事情。”会长先生虽然极愿意开这个会,却并不能增进他发言时的轻松畅快,说了一句,还得照例咽一口唾沫。在他前面坐着七八十位同业;学生的坐椅太低了,使他们大都伛着背心,用手托着下颔,臂弯支在膝上。从玻璃窗射进来的斜方形的阳光,历乱地印在他们的头上身上腿足上,大家感得温温地有点春意了。会长先生说完了开会的意思,一手在髭须尖似捻着非捻着地等待大家开口。可是大家回他一个沉默;只听得些零落的咳嗽声。
“诸位以为应该怎样?”会长先生略微有点窘,尴尬着脸儿从左边相到右边,又从右边相到左边,要相也一个能够提出意见的。果然,一个头发已经花白,但还没留须的瘦小的教员勇敢地站起来了。他用沙糙的声音说,“开会的意思,刚才会长已经说过了。但是郭先生是这个大会的原动议人,我们也得领教领教他的意见。”说罢,向两都看了看,然后坐下。大家正在踌躇怎么对付会长先生的问语,听这样说,觉得这就最妥当,不由地拍起手掌来。郭先生坐在最前的一排,抱着潢腔的热忱,必乎要握着一个个同业的手说,“为学生,为自己,我们真诚而坚固地团结起来吧!”现在看见会长先生望着自己,不等他开口,就立到教台前面真挚地说:
“会长先生!诸位先生!我们当教员的往往会坠入一个骗局:这个骗局把我们抬得非常之高,如果却使我们弄得非常之窘;骗子从中得了好处去,还要在旁边暗暗地好笑。这是什么?就是说教育是神圣的事业咯,教员清高,不同凡俗咯,那一套。这些话的骨子里,简直就是说干教育事业的无妨不吃饭;你如果计较吃饭的问题,生活的问题,那就是污了神圣,失了清高!是一种事来,是干一种事业的人,那一项不清高?那一个不该看自己的事业是神圣?然而这只该自己想着,自己信守,决不能让人家拿来当饵,自己却作吞饵的鱼!诸位,我们今后的道路,第一要看破这是一个骗局!”大家等不及他说完篇,热烈地拍手了。“既然看破这一个骗局,当然会明白为自身的利益而说话并不是不神圣,不清高。——如其我们教出学生来,一点不像人,一点没有用处,那才是我们下贱,我们卑鄙。但是我们也同其他的人一样,生业就有生存的权利。为什么我们该特别牺牲?为什么我们的薪水该打折扣,维持不了生活?这有理由么?这有理由么?何况,实际上并不至于如此,而鸟烟气的人物和事势竟然到如此!”
一阵的拍手声更其沉著了,一声声都代表各人涌到了喉际的一语“痛快!”郭先生顿了一顿,用感激的眼光望一个个对着自己的脸继续说,“我们现在出来说话,也不是要压倒了谁,只拥护我们固有的权利。岂但我们的权利,也是拥护学生们固有的权利。不听见明年或者要停办学校么?从前我们信仰教育的人看来,停办学校就是杀害学生的生命!
“我们出来说话,应该坚强我们的力量。融合各人的意思,结成个团体的意识,这是坚强不过的。如其各自分散,你就是满腔悒悒,也终于满腔,悒悒而已。惟有团体的意识,到底必能贯彻,得以化各人的悒悒为全体的欢畅。教职员联合会,不是我们的团体么?兄弟要召集今天的会,就希望诸位各表意见,结成个团体的意识,来付我们眼前生活上事业上的问题!”郭先生在掌声中归了座。一堂的空气早已紧张起来了;这究竟是大家切身的问题,不像讨论教授法那样地无聊。唼的语声起于四处,调子是沉郁的,迫节的。会条先生又左边右边来回地相着;虽然不觉得疲倦,却张大口腔打了个呵欠。
“我的意思,”刚才发言的那花白发的教员站起来说,“我们推举四个代表去见局长,无论如何,请他尽年内把欠薪发清了;明年的方针,也请他好好地定一定,打折扣同关门都不是办法!”他说得颇愤愤,坐下时还鼓起发红的颊。“四个不够吧?我的意思是六个。”这声音发于后排,并不见有人站起来。
“不要单讲薪水的话,”一高高的人挺立起来急促地说,“应该同他们算帐!为什么要欠薪了,为什么要打折扣了,教他们算给我们看,我们也同他们算一算!”
“好,算帐!”本来是含意未伸,现在有人说穿了,好些人就一齐喊出来。
“他们回说不用算,年年的预算决算都登报的,我们又怎样呢?”说这话的带着冷峻的口调,显也他比别人来的精细。
“预算决算,谁相信!”好些人呵斥说。“不相信,有什么凭据去驳他们?”那个人冷然回问。
一堂爽然了,大家觉得手头的确没有现成的凭据。有些人连带想起全县的教育费不知究是多少,仿佛就想问一问;又觉这有点不好意思,只得暂且闷在肚里。
“要什么凭据!”高高的人又倏地让起来了。“谁不晓得他们从中弄的玄虚?什么预算决算,相信他们的鬼画符!”
大多数人听说,又觉自己并不空虚,也说无所用其爽然;于是场中复呈哄然的气象。
郭先生开口了。“帐不是不能算;我们要把本县的教育引上光明的大路,这一着尤其必要。但算收必须有靠得住的材料,就是所谓凭据。从今天起,我们不妨做准备的工夫,完密地搜集材料。到材料充足时,然后正式提出去。现在可先依刚才这位的话,推出代表去见局长,传达我们的必欲达到的期望:一,尽年内把欠薪发清;二,好好地确定明年的方针。是教育,是全县孩子们的教育,马马虎虎不当一回事是不成的!”
“那末,到底推几个代表呢?”会长先生尽他主席的责任。
“我主张六个。”发于后排的声音又来了,算是维持他的初意。
“两个尽够了。这几句话要用许多人扛去么?”
“哈,哈,哈!”
“诸位注意,推出代表去见局长这一提案还没有人附议呢。”这当然又是个冷静的头脑。
“哈,哈,哈!”
“我附议!”好些人哄然喊出来,同时历乱地举起手臂,像江上的船桅。讨论人数的结果,多数赞成两个。推举出来的,一个是那说话很急促的高高的人,大家觉得他最激烈,激烈就好;一个是会长先生,其意无非会长是全会的代表,会长去了,差不多全体都去。
“我们的后盾是什么?”那“冷静的头脑”乘人不提防,徐徐站起来说,闭了闭眼。“换一句说,我们说是必欲达到的期望,他们却回我们个不睬,我们又怎么办?”
这话语把大家松弛了心情又拉紧了。
“我们一致罢教!”
大家没有注意这是谁说的,只觉这办法真是个坚强的后盾,一齐来不及拍着手心。
“限他们一星期!一星期没有好好的答复,一致罢教!”大家混在掌声中呼喊。郭先生心里很感动,起来带着微抖的声音说:
“今天我们有个团体的意识了!我们要用所有的力量来贯彻它;决不让它渐渐消散,终于没有。这是我们生活上事业上的生死关键,不是轻微的事。我们一定要贯彻这个团体的意识!”
“大家一致!一星期!没有答复,全体罢教呀!”这呼号是报答郭先生的。
于是会长先生宣告散会。全体的教职员哄地站起来;桌椅被推动,一阵乱响,大家的脸给阳光晒得红红的;心里尤觉活跃,仿佛前途悬挂着很好的希望。有几个人竟至于想自己差不多是“革命党”了。
“诸位先生的意思。兄弟没有不尊重的。”局长答复两代表说,照例是又尊严又谦和的脸,眼光时时从眼镜边上溜出来。“从前兄弟也当过教员,教员的况味那有不晓得。再说到教育,教育不好好儿办,中国还有希望么?所以,诸位先生的意思,爽直说,就是兄弟的意思。”那位高高的代表听说,不由得坐来更偏一点;仿佛嫌自己的身躯太高了,只想教背心尽量地弯弯弯。再发表些意见吧?这似乎可以不必;因为局长的意思就是职员们的意思,那末“咱们一伙儿”了。会长先生是本来不预备挡头阵的,现在看先锋沿且不多开口,落得托着下巴静听。
“不过,”局长轻咳一声,意思是重要的话来了。“当局的也有当局的难处。能够想法的地方,决不会不去想的。然而想尽了还是没有办法,这就不能一味地责备当局的了。是不是呢?是不是呢?”
两位代表不自主地都点头了。
“不过,”局长再来一个转笔,“兄弟是当过教员的,对于教育又有极端的信念,现在还得从困万难中去寻一个好办法;待有成功,当赶快报告诸位先生。”
“限你一星期!”那位高高的代表仿佛想这样说,但立刻觉得这样说太不文雅了,便换个腔调说,“希望在一星期内中到局长成功的消息。”
“如有成功的话,”局长笑了,这笑里藏着好许多的恩惠,“今天就今天,明天就明天,何必一个星期。”再有什么话说呢?两位代表就辞别了出来。
这地方教职员们丛集的所在是茶馆,拦洽一切在这里,商量什么在这里,休憩,打瞌睡在这里,说笑话,约打麻将的赌伴在这里:假如把教职员联合会的会所定的茶馆,那就不至于成立会之后只开一次会了。两位代表去见局长以后两三天,茶馆里就有人同教职员们谈论起这件事情来了。这些人无非是教育委员公正士绅之类,平时本来混在一块的,彼此有什么话不谈呢?
“你们去见了局长了?”
“是的,我们推代表去见了局长了。这是我们全体的问题,教育前途的大关键,不得不严重地提出。而且要他在一星期内有个解决。”
“局长怎么说?”
“他说总得从千困万难中寻出一个办法。”
“万一一个星期过了,还是没有解决呢?”
“那是早经决定的了;我们作坚决的表示,一致罢教!”
“好,这方法顶好,因为它彻底。——不过……”
“不过什么?”
“你们须得像工人罢工一样组织起纠察队来,有谁私下里上课的就打,有谁敢接受教育局的新聘任的也打;这才显出你们的力量,最后的胜利一定归入你们手里。”
“这是难办到的。纠察这字面何等难听;而且,怎么能动手就打呢?”
“难办到么?那末,你们的最后胜利还不可知之天呢。哈哈!”
“未必吧。”
“不要太乐观了。还是趁早去组织纠察队的好。哈哈!”
教职员们虽然说“未必吧,”心里却不免有点儿动摇。自己的情况当然知道得最清楚的:四块钱用一个本校毕业生,教他代了课,自己再去什么局什么处弄兼差,领干;或者八块钱雇一名师范毕业生,把一班的“国”“算”“手”“体”等等完全包给他,再也不用费心。外边空着一双手,想当“八块钱的”“四块钱的”的人正不知有多少。欠薪,打折扣,都不是他们的问题;他们只要有饭碗,那怕是破的。如其一致罢教,不刚好给他们一个顶好的机会么?于是,抗争完全失败,徒然牺牲了自己。这那里是聪明人干的事!同时,好几种地方报纸也特地为此事作起守评来,都不偏不倚地专为教育着想。举个例,地方公报这样说:近闻教职员联合会代表谒见教育局长,请于年内发清积欠;明年教费,亦望为筹划。夫小学教员多寒唆这士,八口嗷嗷,亟待薪资以为赡养。当局者诚宜及早设法,全其利权,俾得乃心乐育,无复他顾。惟风闻教职员方面早有拟议,果所请不遂,即同盟罢教以为挟持;此则断乎不可者。教育原属神圣事业,为三乐之一,从事于此者,不可不具牺牲之精神;且其满足快慰,固非饱餐一顿所可伦比者也。苟以区区欠薪问题而相率罢教,置神圣事业于度外,人其谓之何?窃为吾县小学教育界不取也。这尤其使教职们烦闷。明明是一个骗局,是一顶很高很高的帽子。但是,记者这样说了,读者点头赞同了,不就是非常普遍的舆论么?四天没有回复,五天没有回复,直到第七天的晚上,还是没有回复。明天早天,教职员们都怀着异样的心情到学校里,好似畏怯的旅客临到艰险的栈道,走又不好,不走又不好,简直无可奈何。第一小学的先生没精没采地望着一场乱蚂蚁似的学生,吩咐校役说,“你到二校去问一声,今天上课不上?”校役跑到第二小学,两位先生正在踌躇,低低地议论,说坏在当初不曾约定,用一种什么方法作一致行动的信号。
“先生,你们今天上课么?”校役毫不顾忌地问。
“今天放学了!”在近旁的学生听说,就神经过敏地喊起来。
“咄!”一位先生喝止说。“谁胡说!”于是回答一校的校役,当然只得说“我们今天上课。”
“你们怎样?”另一位先生想起了问。
“我们因为没定规,所以来问的。”
校役回到一校,报告说二校是上课的。先生想失约不自我始,无论如何可以不负责任,便决意向校役说,“没有什么,你依照时刻摇铃就是。”
三校的先生经过一校,一转念便跨进门去,想探听一点消息,但当望奔驰叫喊的学生们时,仿佛觉得已经明白,再不用探听什么,于是死心塌地跑到关帝庙里。高级小学是装有电话机的了,这一面取下听筒来问,“怎样,你们今天?”
“我们从众,”那一面回答。“刚才派人出去打听,各校还是照常地开门呢。”
“那个的话大概是作罢的了。”
“大概是作罢的了。哈哈!”
这一天,郭先生起得特别早,踏着满街的浓霜历访十来个学校。有几校的先生还没有到;遇见的几位先生都呈冷冷的面孔说只怕有人乘机讨好,独个几上课。“不用问别人,只消问自己。是上星期一致通过的记议案,到底要不要实行呢?”郭先生的感情颇激动了。答话却仍是软绵绵的。“实行固然顶好。有利益的事体,谁不愿意干。但是,我们的力量薄弱呢。会不会像了砒霜药老虎,是我们应该考虑的。”
郭先生还没有死,一口气跑到会长那里,把遇见的情形愤愤地说了,末了说,“无论如何,得立刻召集临时全体大会。”
“你想大家高兴到会么?”会长先生带着冷笑说。一会儿面孔转成庄严了,“你地召集,你去发通告!”
郭先生碰了一鼻头的灰,心里是说不出地感慨。已经望见了的前途的光明,原来只是一撮虚幻的火焰;现在消散了,依然是漫空的漆黑!到了学校,竟想向学生们宣告,今天不教课了。“但是,独个儿表示,谁觉着你的历害呢?没有意义的事情,做它也是傻。”
当他捧着一叠算草簿进教室上第一课时,看见一个个冻红的小脸上一对对的眼光射准自己,不禁诅咒似地想,“讨厌的东西!”但是,一缕的内愧立刻直透心头,便垂下眼皮默祷,“请你们宽恕,这是我待你们不好的仅有的一次!”
学期终了,一切事情都安然过去,虽然教职员们所想望的完全没有消息。但是郭先生已经接到免职的通知了,为的什么,交没有叙明白。他自己总该知道吧。于是,有不少的在私下里庆幸,没有真个做出来,到底占便宜;不然,把本来破了的再摔一下,那就粉碎了。这是这学期末了的一课。郭先生给孩子们温理教完了的课本,也完毕了;凄然的感觉渐渐上涌,终于激动地说,“告诉你们一句话,你们料不到的一句话,下学期我不是你们的先生了!为什么呢?你们一定要这样问。唉,你们只晓得在学校里玩,在家里玩抽出时间来做一点功课。你们那懂得贡间各色各样的事情。如果曲曲折折地告诉你们,徒然教你们心里糊涂,还不如不说的好。总之,下学期我不是你们的先生了!但决不是我心愿离开你们!”
“下学期谁来教我们了呢?”冬日的下午,教室里已漫着昏暗,在那最暗的屋角里一个孩子悄角问。
“自然是一位新先生,我不知道是谁,所以不能告诉你们!”
“我们跟着你先生去,你还是教我们,好不好?”另一个孩子含着离愁的眼光说。
“那不好;并且,我暂时也不作先生呢。”郭先生嘴里这样说,心里是莫名地难过。自念入世以来,愿意赠与自己的心力的就是这班孩子,相与得最坦白没有一点隔阂的也就是这班孩子,现在却被迫地离开他们了!
“作先生的没有不爱学生的。你们的新先生一定会欢喜你们,保护你们,同我一模一样。你们准备一颗很好的心欢迎新先生罢!”郭先生又想到孩子们的前途,这样恳挚地说。教室里十分寂静,好似所有的脉搏同气息都凝止了。一对对的眼光集注在郭先生的身上,仿佛嫌平日还没有看得仔细,看得足够。
“新先生虽好,你不要去不更好么?”这一句带着真诚地埋怨的口气,破了一堂沉寂。
“这没有法子!”郭先生的声音带颤而且有点沙哑了。“现在我们要散学了。给你们说,这人教那人教都不成问题,最要紧的是你们自己努力,自己要好!我希望明年你们进步更多,大家成个更好的学生!”他不能再多说,连忙点头招呼,因为滚出来的泪珠快要给学生们看见了。学生懒懒的散出去,好似腿上系着铅条。郭先生在一个个的背影上都着力看认,就把逐个的性格,癖好,学力等等重又温理一过。
末了是寂然,死样地寂然。
“完了!”郭先生觉得现在真成两手空空了,没有凭藉,没有归宿,什么都没有!他颓然走下教台,不自主地回头去看。“呵,我的舞台,几年来在这里演呕心沥血的戏,现在被撵下来了!”转头来看见呆板的几排空桌椅。“呵,看惯了的红润的黄瘦的干净的龌龊的面孔,再没有福分在这里一齐看见了!”墙上列画幅,是今年秋间带着学生到野地游散,诱导他们自由写生的成绩。“这种乐趣,怕梦里也不会再得的了!”他理清自己的书物,带着,一溜烟跑出了校门。西风吹得很紧,行人都呈萧瑟之态。暮色已十分下沉,似乎把他的心也压得非常沉重,两脚机械般移动,心里只是迷惘地想:“回去,回去怎么呢?还不是看她的流泪的脸!还不是听她的怨恨的话!不应该不听她咯,到底谁的话对咯,总是这几句。倒楣的事实自会证实她的话,那有什么法子!她还要说,衣服没有几件她当咯,只剩几个铜元几个铜元咯,真讨厌!不晓得人为什么一定要吃饭!”心思像一缕游丝般漾了开去,“假若没有她,也就没有家,岂不自由自在。”肩担行李头戴棕笠悠然来往的行脚僧的印象浮现于他的脑际。但立刻感觉自己太自私了。“她怎能不怨呢?她嫁了过来,简直是嫁给了愁苦;一切的辛劳,一切的焦心,都有她的分,独没有片刻的安适。难道还不让她畅快地怨几句么!”“还是这班同业实在岂有此理!”愤恨便转个方向。“他们没有识见,没有胆量,只晓得饭碗!饭碗!饭碗就是他们的终生唯一的目的!饭碗也得弄得牢固一点,稳妥一点呀,但他们不想!饭碗以外还得好好地做事业呀,但他们更不想!说什么教育,教育,一切的希望都系教育!把教育托给这班东西,比筑屋在沙滩上,还要靠不住!”他连平日的根信念也动摇了,深觉当初以为唯这一条路是值得走的,其实只是浮泛的认识;这一条路的荆棘充塞,并不亚于其他的路。于是不但两手空空,心头也空空了。空空的心感到的一种况味,说是悲哀并不像,说是痛苦也未为确切,总之,只望立刻消毁了这个心才好;但怎能得便消毁了呢?“铮!铮!”是铁铺里发出来的声音。郭先生不经意地看过去,在墨墨的小工场里,三个铁匠脸上身上耀着鲜红的光;铁椎急速地起落,有力而自然;炉子里的火焰一瓣瓣地掀动,像一朵翻的大莲花;这幅动人的活的图画,似乎是向来不曾见过的。
“呵,他们是神圣!要买钉的,要买铲的,自然跑来求他们;而他们绝不求人家,他们只须运用自己的精力,制成有用的东西,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怎样能跟得上他们呢?”他收了欣羡的眼光回向内面想,只觉异样地怅惘,仅有的是个空空的心,配跟谁!不知又走了多少步,身体突地给别人一撞,才转过头去。在电灯杆上贴一张告白,两三个人凑着灯光在那里,也不知电灯什么时候亮了的。看那告白文字,说的是新开织袜厂,招收勤谨女工,工资从优的话。
他心头一动,不禁凝想,“她……”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六日作毕
原载1927年1月《教育杂志》19卷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