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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梁实秋

来源/Src: 闻一多文选 > 书信
作者/Au: [中国] 闻一多
字数: 5151字
原文

致梁实秋

其一

实秋吾友:

归家以后,埋首故籍,“著述热”又大作,以致屡想修书问讯,辄为搁笔。侵晨盆莲初放,因折数枝,供之案头,复听侄辈诵周茂叔《爱莲说》,便不由得不联想及于三千里外之故人。此时纵犹惮烦不肯作一纸寒暄语以慰远怀,独不欲借此以钩来一二首久久渴念之《荷花池畔》之新作乎?(如蒙惠书,请寄沪北四川路青年会。)《李白之死》竟续不成,江郎已叹才尽矣!归来已缮毕《红烛》,赓续《风叶丛谈》(现更名《松麈谈玄阁笔记》——放翁诗曰:“折取青松当麈尾,为子试谈天地初。”),校订增广《律诗底研究》,作《义山诗目提要》,又研究放翁,得笔记少许。暇则课弟、妹、细君及诸侄以诗,将以“诗化”吾家庭也。《增刊》所载《离别》一小说,读之令我且惊且赧。我猜作者非翟即顾,你当知之。作者本教我不作回书,我却有不能不作底理由(详附函中)。附书请你转交,谅无失也。

附奉拙作《红荷之魂》一首,此归家后第一试也。我近主张新诗中用旧典,于此作中可见一斑。尊意以为然乎哉?

放翁有一绝云:——

“六十余年妄学诗,工夫深处独心知——

夜来一笑寒灯下,始是金丹换骨时!”

骨不换固不足言诗也。老杜之称青莲曰——

“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

吾见世人无诗骨而“妄学诗”者众矣。南辕北辙,必其无通日,哀哉!顺问 暑安!

一多

六月廿二日

红荷之魂

盆莲饮雨初放,折了几枝,供在案头,又听侄辈读周茂叔《爱莲说》,便不由得不联想及于三千里外《荷花池畔》底诗人。赋此寄呈实秋,兼上景超及寓西山诸友。

太华玉井底神裔啊!

不必在淤泥里久恋了。

这玉胆瓶里底寒浆有些冽骨吗?

那原是没有堕世的山泉哪!

高贤的文章啊!雏凤的律吕啊!

往古来今竟携了手来谀媚着你。

来罢!听听这蜜甜的赞美诗!

抱霞摇玉的仙花呀!

我怎不想到你的灵魂?

灵魂啊!到底又是谁呢?

是千叶宝座上底如来吗?

还是丈余红瓣中底太乙呢?

是五老峰前底诗人吗?

还是洞庭湖畔的骚客呢?

“红荷”底魂啊!

爱美的诗人啊!

便稍许艳一点,

还不失为“君子”。

看那颗颗坦张的荷钱啊!

可敬的——向上底虔诚,

可爱的——圆满底个性,

花魂啊!佑他们充分地发育罢!

花魂啊!

不要让菱芡藻荇底势力,

蚕食了泽国底版图。

花魂啊!

要将崎岖的动底烟波,

织成灿烂的静底锦绣。

然后,高蹈的鸬鹚啊!

水国烟乡底顾客们啊!

只欢迎你们来逍遥着,偃卧着,

因为你们知道了你们的义务。

附信

我亲爱的“犯人”:

你冤枉了,我不知怎样就误罚了你,我懊悔不完!我不知道我已冤了多少同你一样的人;我也不知自己被别人这样冤了多少次!唉!但是,亲爱的朋友,你知道还有人一壁讲别人滥刑,一壁自己也正在滥刑吗?什么魔鬼诱我在“我个人对于母校的依依不舍……”一语后又画蛇添足,添了一句什么“没有关系”的自欺欺人底话呢?但是又是什么魔鬼诱了你在那披肝沥腑,可歌可泣的短札后又添了这样自欺欺人底一段呢?——

“他看完了这封信,也不必调查他朋友的姓名。他把信收好,更不必写什么回信。……”

朋友啊!昨晚我弟弟到家,我首先便问他要清华增刊,到夜深才看到你的大作。我看完首页便知是同我有关的,我喜极了,看完了第二页,更喜出望外,便向与我同看的妹妹及细君讲:“我要写封信去。”谁知看到篇末,竟不准我写信呢?这时,我竟是宣告了死刑的犯人了!朋友!那篇末一节文字比起“再见——我这边走了!”一语,究竟如何?朋友!你受的是一等无期徒刑,我呢?——恐怕是死刑罢?唉!我既不能作小说,若不许写信,我这冤屈不将永无雪白之日么?朋友!你看过《三叶集》吗?你记得郭沫若、田寿昌缔交底一段佳话吗?我生平服膺《女神》几于五体投地,这种观念,实受郭君人格之影响最大,而其一生行事就《三叶集》中可考见的,还是同田君缔交底一段故事,最令人景仰。我每每同我们的朋友实秋君谈及此二君之公开之热诚,辄为感叹不已。我生平自拟公开之热诚恐不肯多让郭田,只是勇气不够罢了。清华文学社中同社有数人我极想同他们订交,以鼓舞促进他们的文学的兴趣,并以为自己观摩砥砺之资。终于我的勇气底马力不足以鼓我上前向他们启齿。至今我尚抱为至憾。朋友,我诚不知你是谁,但我决定我这信若请实秋转呈,必定万无一失。你是毅夫吗?你是一樵吗?总之两位都是我素所景仰的;我从前只是自惭形秽,所以不敢冒昧罢了。总之,朋友,你可有这样勇气用你的真姓名赐我一封回信吗?

你说我有学问,我真不敢当。只是我自信颇能好学。你祝我成功,我倒知道应该益加勉励。

信写完了,我要还到那天晚上会中发言底起首两句话——便是对于母校的依依不舍同对于文学社的依依不舍。这两句话确是出于真情。我愿你与同社诸公努力为母校为本社效劳;我用我的至诚祝你们的成功!

我于偶然留校的一年中得观三四年来日夜祷祝之文学社之成立,更于此社中得与诗人梁实秋缔交,真已喜出望外,今既离校复得一知己如足下者,更喜出望外之外矣!唉!十年之清华生活无此乐也。

我之留级,得非塞翁失马之比哉?顺祝暑安!

误人自误的罪犯,

你的最忠诚的朋友 一多

其二

实秋:

阴雨终朝,清愁如织;忽忆放翁“欲知白日飞升法,尽在焚香听雨中”之句,即起焚香,冀以“雅”化此闷雨。不料雨听无声,香焚不燃,未免大扫兴会也。灵感久渴,昨晚忽于枕上有得,难穷落月之思,倘荷骊珠之报?近复细读昌黎,得笔记累楮盈寸,以为异日归国躬耕砚田之资本耳。草此藉候文安。

景超、毅夫、毓琇诸友不另。

一多 谨启

九,十九于美国芝城。

寄怀实秋

泪绳捆住的红烛

已被海风吹熄了!

跟着是一缕犹疑的轻烟,

左扭右折,

不知往那里去才好——

啊!解体的灵魂哟!

失路底悲哀哟!

在黑暗底严城里,

恐怖方施行他的高压政策:

诗人底尸肉

在那里仓皇着,

仿佛一只丧家之犬呢。

莲蕊间酣睡着的恋人啊!

不要灭了你的纱灯。

几时珠箔银绦飘着过来,

可要借给我点燃我的残烛,

好在这阴城里边

为我照出一条道路。

烛又点燃了,

那时我便作个自照的流萤,在深更底风露里,

还可以逍遥着直到天明!

晚秋

和西风闹了一晚的酒,

醉得颠头跌脑,

洒了金子,扯了锦绣,

还呼呼吼个不休。

啊!奢豪的秋,自然底浪子!

春夏辛苦了半年,

能有多少的蓄积,

供你这样地挥霍?

如今该要破产了罢?

朝日里的秋忍不住笑了——

笑出金子来了——

黄金笑在槐树上,

赤金笑在橡树上,

白金笑在白皮松上。

硕健的杨树

裹着件拼金的绿衫,

一支手叉着腰,

守在池边微笑;

矮小的丁香

躲在墙脚下微笑。

白杨笑完了,

只孤另另地,

竖在石青色的天空里发呆。

成年了的叶

向西风抱怨了一夜,

终于得了自由,

红着脸儿,

笑嘻嘻地脱离了故枝。

其三

实秋:《红烛》寄来了。因为这次的《红烛》不是从前的《红烛》了,所以又得劳你作第二次的序。我想这必是你所乐为的。放寒假后,情思大变,连于五昼夜作《红豆》五十首。现经删削,并旧作一首,共存四十二首为《红豆之什》。此与《孤雁之什》为去国后之作品。以量言,成绩不能谓为不佳。《忆菊》《秋色》《剑匣》具有最浓缛的作风。义山、济慈的影响都在这里;但替我闯祸的,恐怕也便是他们。这边已经有人诅之为堆砌了。我前次曾告你原稿中被删诸首,这次我又删了六七首。全集尚余百零三首,我还觉得有删削的余地。但是我自己作不定主意了。所以现在寄上的稿子随你打发;我已将全权交给你了。你也可以仿从前的故伎,将他们分成等差,超,上,中+者存之;余皆淘汰。你当然可以请景超作你的帮办大臣。但我要的是你们的意见,我并不想讨大众的好。假若《红烛》删得只剩原稿三分之二,我也不希奇。

我们两人的作品定要同时出世,我想这定能作到。我想我们在互作的序中,固不妨诚实地发表自己的意见,但也要避开标榜底嫌疑。这是我要请你注意的。

印刷定要在上海才好。我的弟弟在上海,初二次的校对我可以教他干。末次还是要你看过的。你同书局将交涉办妥了,印费须付多少,请你写信告诉我的哥哥(他的通讯处附后)叫书局向他领取。我想印费只可在出版以前付他一半或三分之一。不然我便拿不出了。我不便向我家里索款,我只好自己省着,再在这里借点,凑成这笔款项。因为经济的关系,所以我从前想加插画的奢望,也成泡影了。封面上我也打算不用图画。这却不全因经济的关系。我画《红烛》底封面,更改得不计其次了,到如今还没有一张满意的。一样颜色的图案又要简单又要好看,这真不是容易的事(这可奇怪了,我正式学了画,反觉得画画难了——但这也没有什么可怪的)。我觉得假若封面的纸张结实,字样排得均匀,比一张不中不西的画,印得模模糊糊的,美观多了。其实design之美在其proportion而不在其花样。附上所拟的封面底格式,自觉大大方方,很看得过去。但是那里一块纸是要贴上去的。这样另费一次手续,也许花钱还是不少。但我宁可这样花钱,花得稳当多了,划算多了。还有一层理由:我画出的图案定免不了是西洋式;我正不愿我的书带了太厚的洋味儿(今天我带黄荫普、何运暄、宋俊祥、雷海宗、姚崧龄等去逛Field Museum同Art Institute Museum,我不引他们久看西洋画,而到有中国底美术品之处,我总对他们讲解赞叹,他们莫名其妙了)。书内纸张照《雪朝》《未来之花园》底样子。封面底纸张也应厚如《雪朝》的;颜色不论,只要深不要浅,要暗不要鲜就行了。书内排印格式另详附样。售价多则六角,少则五角。

以上是《红烛》的计划。《荷花池畔》既定同时出世,当然最妙是一切仿此(除了封面底纸张可以换一颜色以资区别)。只看你愿意否?你嘱我画《荷花池畔》底封面,依我的提议,当然是用不着了。实秋!我老实告诉你,我真画不出使我满意的一张图案来,我更信在中国定印不出一张使我满意的图案来。等我们出第二本集子时,我定在中国了;那时我定能弄出一本真正地artistic的书来。

讨厌的 business 讲完了,可以闲谈几句了。我近来认识了一位 Mr.Winter,是芝加哥大学底法文副教授。这人真有趣极了。他是一个有“中国热”的美国人。只讲一个故事,就足以看出他的性格了。他有一个中国的大铁磬。他讲常常睡不着觉,便抱它到床边,打着它听它的音乐。他是独身者,他见了女人要钟情于他的,他便从此不理伊了。我想他定是少年时失恋以至如此;因为我问他要诗看,他说他少年时很浪漫的,有一天他将作品都毁了,从此以后,再不作诗了。但他是最喜欢诗的。他所译的 Baudelaire 现在都在我这里。我同他过从甚密。他叫我跟他合同翻译我的作品。他又有意邀我翻译中国旧诗。我每次去访他,我们谈到夜深一两点钟,我告辞了,我走到隔壁一间房里去拿外套,我们在那间房里又谈开了,我们到门口来了,我们又谈开了,我们开着门了,我们在门限上又谈开了,我走到楼梯边了,我们又谈开了;我没有法子,讲了“我实在要回去睡觉了!”我们才道了“good night”,分散了。最要紧的,他讲他在美国待不住了,要到中国来。一星期前我同张景钺(现从他读法文)联名替他写了一封介绍信给曹校长了,荐他来教法文。只不知道他的运气怎样,母校的运气怎样。你们如果有法子为他 push 一下,那就为清华造福不浅了。我从来没有看见这样一个美国人!还有一件有趣的事,他没有学过画,他却画了一幅老子底像。我初次访他,他拿着灯,引我看这幅油画,叫我猜这是谁。我毫不犹疑地说:“是老子?”“果然是老子!”他回道。他又 copy 了几幅丈长的印度的佛像画。这些都挂在他的房子里。他房子里除几件家伙外,都是中国、印度或日本底东西。他焚着有各种的香,中国香,印度香,日本香。

承你寄来的各种诗集杂志都收到了。《创造》里除郭、田两人外无人才。《未来之花园》在其种类中要算佳品。它或可与《繁星》并肩。我并不看轻它。《记忆》《海鸥》《杂诗》(五三页)《故乡》是上等的作品,《夜声》《踏梦》是超等的作品。“杀杀杀……时代吃着生命的声响”同叶圣陶所赏的“这一个树叶拍着那一个的声响”可谓两个声响的绝唱!只冰心才有这种句子。实秋!我们不应忽视不与我们同调的作品。只要是个艺术家,以思想为骨髓也可,以情感为骨髓亦无不可;以冲淡为风格也可,以浓丽为风格亦无不可。徐玉诺是个诗人。《蕙底风》只可以挂在“一师校第二厕所”底墙上给没带草纸的人救急。实秋!便是我也要骂他诲淫。与其作有情感的这样的诗,不如作没情感的《未来之花园》。但我并不是骂他诲淫,我骂他只诲淫而无诗。淫不是不可诲的,淫不是必待诲而后有的。作诗是作诗,没有诗而只淫,自然是批评家所不许的。全集中除你已加圈的《谢绝》外,我还要加一个圈在《画是》上——

画是失路的鸦儿,

彷徨于灰色的黄昏。

颇有意致,薄有意致。

久未通音,竟积起了这多的话。夜深了,再谈吧。祝 你冬安!

一多启

三分邮票就把两条好汉从东半球送到西半球来了,贱么要算贱极了!但你们也太贱了哦!五柳先生不以五斗米折腰;两条好汉竟为三分邮票把腰身折断了。

“单矢易断,众矢难折”。文学社底全体却平安地到了芝城。

信写完了,搁了一天。今早又接到你十一月二十五日一信并《努力》之评论。实秋,我们所料得的反对同我们所料得的同情都实现了。我们应该满意了。郭沫若来函之消息使我喜如发狂。我们素日赞扬此人不遗余力,于今竟证实了他确是与我们同调者。《密勒氏评论》不是征选中国现代十二大人物吗?昨见田汉曾得一票,使我惊喜,中国人还没有忘记文学。我立即剪下了一张票格替郭君投了一票,本想付邮,后查出信到中国时选举该截止了,所以没有寄去。本来我们文学界的人不必同军阀,政客,财主去比较长短,因为这是没有比较的。但那一个动作足以见我对于此人的敬佩了。

文学社出版计划既已打消,前回寄上的稿子请暂为保留。那里我还没有谈到《女神》的优点,我本打算那是上篇,还有下篇专讲其优点。我恐怕你已替我送到《创造》去了。那样容易引起人误会。如没有送去,候我的下篇成功后再一起送去罢。

文学社出版计划取消也好。我们从此可以随时送点东西给《创造》也不错。如果《红烛》排印费时过久,请你替我抄几首送给《创造》登登,《荷花池畔》也可以照办。因为我们若要抵抗横流,非同别人协力不可。现在可以同我们协力的当然只有《创造》诸人了。

又及。

承答一首及《小河》都浓丽的像济慈了。我想我们主张以美为艺术之核心者定不能不崇拜东方之义山,西方之济慈了。我想那一天得着感兴了,定要替这两位诗人作篇比较的论文呢。《冬夜草儿评论》收到了。这点玩艺儿大致还不差,只是校对者没有将落叶扫得干净,殊为憾事。现在销路如何?出版后有何影响?这都是我急要知道的。一切经理底手续,麻烦了你,太对不起你了。

你嘱我作《荷花池畔》底序,我已着手了。但我很想先看到一部全集底原稿。你能抄一个副本给我吗?《红荷之魂》《题梦笔生花图》《送一多游美》《答一多》《小河》《幸而》《秋月》《旧居》《对情》,这些我都有存稿,就不必再抄。我想想我们很可怜,竟找不到一位有身价的人物替我们讲几句话,只好自己互相介绍了。但是我们的主张在现代的诗坛里恐怕只有我们自己懂得吧。此候 文安。毓琇,景超,毅夫诸友问候。

一多自芝城

十一,廿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