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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怎样学起美学来的?

作者/Au: [中国] 朱光潜
字数: 1577字
原文

我是怎样学起美学来的?

我的第一部美学著作是1936年出版的《文艺心理学》。《谈美》的信是概括这部处女作的通俗叙述。接着我就写了一部《诗论》,对过去用功较多的诗这门艺术进行了一些探讨。这三部书都是我在英、法两国当大学生时代写出初稿的。我还用英文写过一本博士论文,叫作《悲剧心理学》,由斯特拉斯堡大学出版社出版。

在《文艺心理学》的“作者自白”里我已简略地回答过《书林》编辑部向我提出的这个问题,现在先把有关的一段话抄下来,然后稍作补充:

从前我决没有梦想到我有一天会走到美学的路上去。我前后在几个大学里做过十四年的学生,学过许多不相干的功课,解剖过鲨鱼,制过染色切片,读过建筑史,学过符号名学,用过熏烟鼓和电气反应机测验过心理反应,可是我从来没有上过一次美学课。我原来的兴趣中心第一是文学,其次是心理学,第三是哲学。因为欢喜文学,就被逼到研究批评的标准、艺术与人生、艺术与自然、内容与形式、语文与思想等问题。因为欢喜心理学,我就被逼到研究想象与情感的关系、创造和欣赏的心理活动以及文艺趣味上的个别差异。因为欢喜哲学,我就被逼到研究康德、黑格尔和克罗齐诸人讨论美学的著作。这样一来,美学便成为我欢喜的几门学问的联络线索了。我现在相信:研究文学、艺术、心理学的人们如果忽略了美学,那是一个很大的欠缺。

事隔半个世纪,现在来检查过去写的这段“自白”,它还是符合事实的。不过要作两点补充。当时我也很喜欢历史,为着要了解希腊文学和艺术,我在爱丁堡大学曾正式选修了欧洲古代史,可是我考了两次都没有及格,为着遮羞,写“自白”时没有敢提到它。现在回想起来,这门不及格的欧洲古代史对我向往美学毕竟起了不小的作用。当时我还是一个穷学生,但是省吃俭用,还一个人跑到意大利罗马地下墓道里考察过哥特大教寺和壁画的起源,参观过梵蒂冈所藏的一些著名雕刻和文艺复兴时代散在意大利各城市的建筑、绘画和雕刻,体会到“耳闻不如目见”这句话的意义。

另一点须补充的是“自白”最后一句后面还应加上这么一句:“研究美学的人们如果忽略文学、艺术、心理学、哲学(和历史),那就会是一个更大的欠缺。”这一点是我从参加国内美学讨论到现在所看到的美学落后状态中体会出来的。关起门来学美学,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那是有害于己而无益于人的。

上文我提到“当时我还是一个穷学生”,这对于我学起美学来也颇有影响。我在学生时代还编写过一部《变态心理学》、一部《变态心理学派别》(都出版过)和一部《符号辑辑》(稿交商务印书馆,在日本侵略上海时遭火灾焚毁了)。为什么一方面读书,一方面又写出那么多书呢?这就是因为我穷,不得不“自力更生”,争取稿费来吃饭过活。在这样“骑两头马”的生活中我也吸取了一点有益的教训,就是做学问光读不写不行。写就要读得更认真一点,要把所读的在自己头脑里整理一番,思索一番,就会懂得较透些,使作者的思想经过消化,变成自己的精神营养。根据这点教训,我指导研究生,总是要求他们边读边写。他们也因此取得了较好的成绩。不过要补充一句,光写而不读也不行。

《书林》出给我做的题目是“怎样研究起美学来的”,显然是问我怎样开始学美学的。这个“开始”我已交代清楚了,不过我觉得这还未免“有头无尾”。从前人说得好:“学无止境”,“活到老,学到老”。老实说,我一直在学美学,一直在开始新的阶段。解放后我有幸参加了几年之久的国内美学界的批判和讨论。我至少是批判对象之一。我是认真对待这次批判的,有来必往,无批不辩。从此我开始挪动了我原来的唯心主义立场。当时是我的论敌而现在是我的好友的一位同志,看到我在答辩中表示决心要学马列主义,便公开宣布“朱某某不配学马列主义!”这就激发了我的自尊心,暗地里答复了他:“我就学给你看看!”于是我又开始了我的新的美学行程。这三十年来我学的主要是马列主义。译文读不懂的必对照德文、俄文、法文和英文的原文,并且对译文错误或欠妥处都做了笔记,提出了校改意见。去年我看到世界各国马克思主义的学者们都在热烈讨论马克思的《经济学—哲学手稿》,这是我在五十年代就已读过而没有读懂的。于是又把它翻出来再啃,并且把其中关键性的“异化劳动”和“私有制与共产主义”两章重译过。虽不敢说我读懂了,毕竟比原来懂得多一点。这部经典著作受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影响都很深。我对费尔巴哈毫无研究,预备补了这一课再回头去啃,但愿老天爷分配给我足够的时间和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