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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来源/Src: 简·爱 > 第一部
作者/Au: [英国] 夏洛蒂·勃朗特
字数:3786字
原文

第一章

那一天是没法再出去散步了。不错,那天上午我们还在光秃秃的灌木林间漫步了一个钟头,但是从吃午饭的时候起(只要没有客人,里德太太总是很早吃午饭),就刮起了冬日凛冽的寒风,一时天空阴霾密布,风雨交加,寒气透骨,这样一来,自然谈不上再到外面去活动了。

这倒正合我的心意,我一向不喜欢漫长的散步,尤其是在午后寒冷的天气里。在我看来,在阴冷的黄昏时分回家实在可怕,手脚都冻僵了不说,还得挨保姆贝茜的训斥,弄得心里挺不痛快。再说我自觉身体不及伊丽莎、约翰和乔治亚娜·里德健壮,因此不免感到自卑。第一段里“我”没有出现,但是含有一个“我”的声音。“我”直接跟读者谈话,非常亲近。这段话不仅交代了一个环境,而且传达了一种态度、一种心境和气氛,使读者不由自主就被这种恳切的似乎是毫无保留的坦诚心怀的声音所触动,被它带进了那个风雨如晦的日子。

我刚才提到的伊丽莎、约翰和乔治亚娜这时都在客厅里,正团团围在他们的妈妈身边。她斜靠在炉旁的沙发上,被几个宝贝儿女簇拥着(这会儿既不争吵,也不哭闹),看上去非常快活。她从来不让我加入他们的圈子,她为自己不得不让我离他们远一点感到遗憾。她说,除非她从贝茜那里听到并且亲眼所见,发现我确实在努力养成一种更加天真随和的性情和更加活泼可爱的举止,也就是说,一种更优雅、更坦率、更自然的品行,否则,她真的没法让我享受到只有那些知足快乐的孩子才配享受到的待遇。家是温暖的港湾,但“我”却觉得回家“实在可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看法呢?

“贝茜说我干了什么啦?”我问。

“简,我可不喜欢爱吹毛求疵或寻根究底的人,再说,一个小孩子家这样打断长辈的话,实在可怕。找个地方坐着去,不会说讨人喜欢的话,就别吱声。”小说是以“我”的视角来讲述的,出现在读者面前的是这样一个“我”: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儿,性格抑郁古怪又具反叛精神。如此的地位、处境和性格使“我”总是将自己锁在内心世界里独处、沉思、反省。其他人物几乎不能分享“我”的情感世界,然而,读者却能迅速而直接地感受到“我”的心理变化和情感变化。

客厅隔壁是一间小小的早餐室。我溜进那间屋子,那里有一个书橱,我很快就拿到一本书,我特意挑了一本有很多插图的。我爬到窗座上,缩起脚,像个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着,又把红色的厚窗帘几乎完全拉拢,使自己加倍隐蔽起来。

深红窗幔的层层褶裥遮住了我右边的视线,左边是明亮的玻璃窗,它保护着我,使我免受十一月里阴冷天气的侵袭,却又不把我与外界景物隔绝开来。在翻书页的时候,我不时会眺望一下冬日午后的景色,只见远处是一片白茫茫的雾霭,近处,是湿漉漉的草地和遭受风雨摧残的灌木。连绵不断的雨,在一阵阵凄厉寒风的驱赶下狂驰过去。

我重又低头看书,那是比依克的《英国禽鸟史》。总的说来,我对这本书的正文兴趣不大,但虽说我还是个孩子,书中有些说明文字部分却也不能完全当作空白翻过去。那里谈到海鸟经常栖息的地方,谈到只有海鸟居住的“孤寂的岩石和海岬”,谈到挪威海岸,从它最南端的林内斯角或纳斯到北角之间,许多岛屿星罗棋布——

那里,北冰洋卷起巨大的漩涡,
围着世界尽头荒凉凄清的岛屿咆哮,
而大西洋的汹涌波涛
注入风狂雨暴的赫布里底群岛。

还有一些内容我也不会放过,书中提到拉普兰、西伯利亚、斯匹次卑尔根、新地岛、冰岛和格陵兰的荒凉海岸,还有“那辽阔的北极地带,那荒凉沉寂、渺无人烟的地方,那里常年冰冻雪封,历经许多世纪的严冬积聚而成的坚硬冰原,晶莹光滑,就像阿尔卑斯山上层层叠叠的高峰,环绕极地,凝聚着严寒的无穷威力”。对这些惨白色的区域,我有我的想法,就像所有那些朦朦胧胧浮现在孩子头脑中似懂非懂的概念,虽然模糊不清,却出奇地鲜明生动。这些说明文字都与后面的插图有关,那些屹立在波涛汹涌、浪花飞溅的大海中的礁石,搁浅在荒凉海岸上的破船,还有那从云缝间窥视沉舟的幽灵般的一弯冷月,因此而变得更加饶有趣味。

我说不清,在那沉寂凄清的墓地上究竟笼罩着一种什么情调,那里有刻着铭文的墓碑,一扇门,两株树,被断壁残垣围着的低矮地面,还有初升的一弯新月,表明已是黄昏时分。

两艘船停在死寂凝滞的海面上,我相信那准是海上的幽灵。独自坐在窗台上读《英国禽鸟史》,这暗示了简从最初就被他人孤立和“排斥”的地位。她喜欢置于暗处(从小说中可以找到大量的例证),在帘子的遮蔽下,她能看清周围而不被察觉。但是,窗是居室的一部分,却又在它的边沿;它面对室外,却并不像门那样通往一个更广大的世界。窗边缘的位置,就是简边缘人的处境。

魔鬼从背后按住窃贼的背包。我赶紧翻过这一页,这景象太可怕了。

这里又是一幅可怕的景象:头上长角的黑色怪物高高地坐在岩顶上,望着远处一群围着绞架的人。贫瘠的风景地貌和海景,代表着简的忧伤和孤寂。

每一幅画都讲述了一个故事。对我这样一个理解力还不强、感情尚不健全的孩子来说,它们显得那么神秘,但我仍然被深深吸引住了,这些画就像贝茜讲的故事一样有趣。在冬天晚上,碰上贝茜心绪好的时候,她会把熨衣桌搬到儿童室的火炉旁,让我们坐在周围。她一边熨着里德太太的挑花褶边,把她的睡帽边熨出褶裥,一边讲些爱情和冒险的小故事,来满足我们这些热心的小听众。这些故事大都来自古代的神话或更遥远年代的歌谣,要不来自我后来所发现的《帕美拉》和《莫兰伯爵亨利》。

我把比依克的书摊开放在膝盖上,那会儿我可真快活,至少眼前我是快活的。我不怕别的,就怕别人来打扰我,可偏偏这么快就有人来打扰了。早餐室的门打开了。

“喂!闷闷不乐的小姐!”约翰·里德的声音在叫唤,他突然停住了,他发现房间显然是空的。这个粗鲁的男孩对简很不礼貌,可以想象他平常是如何虐待她的。你可以从下文找出具体的佐证材料来证明。

“她到什么鬼地方去了?”他继续叫唤,“丽茜,乔琪!(他在叫他的姐妹)琼不在这儿,告诉妈妈,她出去淋雨了,这个鬼东西!”

“幸亏拉上了窗帘。”我想,心里急切地希望他别发现我藏身的地方。约翰·里德自己是发现不了的,他这人眼光不锐利,头脑也不灵光,但是伊丽莎在门口探头一望,就立即说道:

“她在窗座上呢,准没错,杰克。”

我赶紧跑出来,我一想到要被这个杰克拖出来就吓得要命。

“你有什么事吗?”我局促不安地问道。

“你该说‘你有什么事吗,里德少爷’。”这是他的回答,“我要你过来。”他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打了个手势,要我过去站在他面前。你能从下面几段文字预测里德最后的结局吗?说说你的预测依据,并加以确认与修正。

约翰·里德是个十四岁的学生,比我大四岁,我只有十岁。照他的年龄来看,他可以说是长得又大又胖。他的肤色发暗,一副病态,脸盘很大,五官粗糙,四肢粗壮,手脚都很大。他吃起饭来老是狼吞虎咽的,结果弄得肝火很旺,两眼昏花无神,脸颊松垂。这一阵,他本该待在学校里,可他的妈妈却以“身体欠佳”为理由,把他接回家来过一两个月。他的老师迈尔斯先生断言,只要家里少给他送一些糕饼甜食,他准能过得很好。可是当妈妈的却听不进这么刺耳的意见,而宁可抱着一种比较高雅的看法,把约翰的脸色不好归结为用功过度,要不就是想家。

约翰对他的母亲和姐妹谈不上有多少感情,对我则抱有恶感。他欺负我,虐待我,一星期不止两三次,一天也不止一两回,而是经常如此,以致他一靠近我,我身上的每根神经都会感到害怕,骨头上的每块肌肉都会吓得痉挛起来。有好多次,我被他吓得手足无措,因为无论他恫吓也罢,折磨也罢,我都无处可申诉。仆人不愿因为站到我这一边,而得罪他们的小主人。里德太太逢到这种事情则干脆装聋作哑,她从来看不见他打我,也从来听不见他骂我,虽然他经常当着她的面打我骂我。不过,他背着她打我骂我的次数更多。注意简当时的动作和心理。常年的虐待已经让可怜的简成了惊弓之鸟。

我对约翰一向顺从惯了,于是便走到他的椅子面前。他朝我伸出舌头,足有三分钟之久,就差没伤着舌根。我知道他要动手打我了,心中不免害怕,但面对这个马上就要动粗撒野的人,我又不禁仔细端详起他的丑陋嘴脸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从我脸上看到了这层意思,因为,他二话不说,突然狠狠给了我一拳。我一个踉跄,从他椅子前倒退了一两步才又站稳。

“我揍你,是因为你刚才跟妈妈说话时竟敢这么无礼,”他说,“是因为你偷偷躲在窗帘后面的行为,还因为两分钟前你眼睛里流露的那种神气。你这耗子!”

我听惯了约翰的斥骂,从来不想回嘴,我一心想的只是如何挨过谩骂以后的那顿殴打。

“你躲在窗帘后面干什么?”他问。

“我在看书。”

“给我看看那本书。”

我跑到窗前,拿出那本书。

“你没有资格拿我们的书,妈妈说你是个靠别人养活的人。你没有钱,你爸爸一文钱也没留给你,你应该出去讨饭,而不该在这里和我们上等人的孩子一起生活,跟我们吃一样的饭,穿我们妈妈买来的衣服。今天,我得好好教训教训你,你竟然乱翻我的书架。这些书都是我的,整个这幢房子也是我的,或者要不了几年就是我的。滚开,站到门口去,别挨着镜子和窗子。”

我这样做了,起初还不明白他的意图,但我随即看到他举起那本书,掂了掂,站起来要把书扔过来。我惊呼一声,本能地朝旁边一闪,但已经来不及了。书扔了过来,打在我身上,我跌倒在地,头撞到门上,磕破了皮,血淌出来了,疼得要命。此刻我的恐惧已超过极限,代之而起的是另外的心情。简在反抗里德蛮横无理的行为时,完全是八九岁小孩子的口吻——可怜、恐惧、痛苦的哀求语气。凡是记得自己童年的人,谁能不动感情?一株石缝中艰难生长着的小草,过早地经历了世间的种种磨难,但生存的压力促使她更加坚强地成长起来。

“你这个恶毒残忍的坏孩子!”我说,“你简直像个杀人犯,像个管奴隶的监工头,像罗马皇帝!”

我曾经读过哥尔德斯密斯的《罗马史》,对尼禄、克利古勒之流已经有我自己的看法。我也曾在心里暗暗把他们和约翰做过比较,却不承想这会儿会大声嚷出来。

“什么!什么!”他喊道,“她竟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伊丽莎、乔治亚娜,你们听见没有?让我不要告诉妈妈?可我先得要——”

他朝我直冲过来,我感觉到他揪住我的头发,抓住我的肩膀,他在揪打一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在我眼里,他活脱脱就是一个暴君,一个杀人犯。我觉着有几滴血从我头上流淌到脖子里,并伴着颇为剧烈的疼痛。这些感觉一时压倒了我的恐惧,我发疯似的和他对打。我也不知道我这双手究竟干了什么,只听见他在骂我“耗子,耗子”,并不断高声怒叱。他的援军近在眼前,伊丽莎和乔治亚娜跑去把已上楼的里德太太叫来,这会儿她来到闹事地点,后面跟着贝茜和使女阿葆特。我们给拉开了,耳边只听得:

“哎哟哟,这么撒泼,竟敢打约翰少爷!”

“谁见过这么发脾气的!”

末了,里德太太又添了一句:

“把她拖到红屋子里关起来。”随即就有四只手抓住我,把我拖上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