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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来源/Src: 简·爱 > 第三部
作者/Au: [英国] 夏洛蒂·勃朗特
字数: 8359字
原文

第三十三章

圣约翰走的时候,天开始下雪了。到了夜里,成了雪花飞旋的暴风雪,一直持续到天亮。第二天,刺骨的寒风又带来几阵漫天迷茫的大雪。到黄昏时分,山谷里雪已经堆积起来,几乎无法通行了。我把百叶窗关紧,门上又挡了一张席子,以防雪从门缝底下吹进来。我拨旺炉子,在炉边坐了将近一个小时,听着暴风雪在外面低抑沉闷地怒吼着。然后,我点起一支蜡烛,拿出那本《玛米昂》来,开始阅读:

白日的余晖驻留在诺汉堡的陡壁上,
美面的特威德河宽广而深沉,
契维奥特群山孤独幽寂;
岸然屹立的雄伟塔楼和要塞,
连同围绕着它们又绵亘不绝的腰墙,
一起沉浸在金黄的余晖中,闪闪发亮。

诗歌的音韵使我很快忘掉了暴风雪的呼啸。

我听见一阵响声,心想,一定是风在捉弄着门。不,是圣约翰·里弗斯先生,他拉起了门闩,冲过凛冽的狂风和一团漆黑走进门来,站在我面前。裹着他高高身躯的披风一片雪白,像一块冰甲。这一下简直把我吓坏了,因为那天晚上我根本没料到还会有客人从冰封雪冻的山谷那边过来。

“有什么坏消息要告诉我?”我问,“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坏消息。你真太容易受惊了!”他边说边脱去披风,把它挂在门上,又不慌不忙地把刚进门时弄斜了的席子重新推正。然后跺跺脚,让靴子上面的雪掉下来。

“我要把你一尘不染的地板弄脏了,”他说,“但是你必须原谅我这一次。”他挨近了炉火,又说:“走到你这儿来,费了我好大的劲啊,真不骗你。”他在炉火上烤着手:“不小心踩进了一个雪堆,一直埋到腰里。幸亏这时候雪还比较松。”

“那你为什么要来呢?”我忍不住这样问道。

“对深夜来访者问这个问题,可显得不大好客哟。不过既然你这么问了,我就回答你。我来只不过是想和你稍微聊会儿天。我看倦了那些不会说话的书,我待厌了我的空屋子。此外,从昨天开始,我就一直心情激动,就像一个人听了前半截故事,急于想听后半截一样。”

他坐了下来。我想起了他昨天离开时的古怪举动,开始担心他的脑子是否真的中了邪。不过,即使他疯了,也是个非常冷静和镇定的疯子。当他把被雪打湿的头发从前额撩开,任火光在他苍白的前额和脸颊上跳动时,我发现他的脸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更像大理石雕像,但我也看到他的额上和颊上有十分明显的由操劳或者忧伤刻下的深痕,这使我感到悲哀。我等待着,期望他能说出几句至少我能听得懂的话来。可是他却一只手托住下巴,一根手指按着嘴唇,陷入了沉思。我吃惊地发现,他的手看上去和他的脸一样,很憔悴。一阵也许是不该有的怜悯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情不自禁地说道:

“我真希望黛安娜和玛丽能回来和你生活在一起,你老是那么孤零零的一个人真是很不好的,你又那么风里来雨里去的不顾及自己的身体。”

“没有的事,”他说,“我现在很好,必要的时候我会照顾自己的。你看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吗?”

他满不在乎地随便说道,一副心不在焉的无所谓样子。这至少说明他认为我的关心是完全多余的。我不作声了。

他的手指还在慢慢地抚着上嘴唇,眼睛仍然梦幻般地盯着亮闪闪的炉栅不动。我觉得要马上和他说点什么,便问他此刻是否觉得从他背后的门那儿有风吹进来。

“没有,没有。”他简短而又有点不耐烦地回答道。

“好吧,”我想,“既然你不愿说话,你就一边儿待着吧,我仍旧看我的书,随你一个人去。”

于是我剪了剪烛芯,重新读起《玛米昂》来。没多久,他就动弹起来,引得我的眼睛马上去看他有何举动。他只是掏出了一本摩洛哥皮封面的小袖珍本,从中抽出一封信来,默默读了读,然后把信折好,重新夹回本子,又沉思起来。有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人呆坐在面前,简直使我一个字都读不下去了。我不耐烦了,不愿意再这样冷场下去。他尽可以阻拦我,但我还是要说话。

“你最近有黛安娜和玛丽的信吗?”

“只有一星期以前我给你看过的那封信,以后就没有了。”

“你自己的安排没有什么变化吧?他们不会比你预料的更早召你离开英国吧?”

“恐怕不会,真的。提前离开这种事儿真是太好了,不会落到我头上。”话不投机,我只好转变题目——我想到可以谈谈我的学校和学生。

“玛丽·加勃特的母亲身体好些了,所以玛丽今天早上又回学校来了。下星期,将有四个新的姑娘要来,是从铸造厂区来的——要不是下雪,她们今天就要来的。”

“是吗?”

“奥立佛先生为其中的两个付学费。”

“哦?”

“他想在圣诞节请全校学生一次客。”

“我知道。”

“这是你的建议吗?”

“不是。”

“那是谁出的主意呢?”

“他女儿出的吧,我想。”

“像是她,她真是太好心了。”

“是的。”

又是一阵停顿。钟打了八下。钟声唤醒了他,他把搁着的腿放下来,坐直了身子,面向着我。

“把你的书放一会儿吧,过来靠炉火近一些。”他说。

我非常惊奇,并觉得今天晚上的一惊一乍简直没有穷尽,但我还是听从了他。

“半小时以前,”他接着说道,“我跟你说过我急于想听故事的后半截儿。后来一想,发觉由我来担任讲的一方,把你变成听的一方,事情也许更好办一些。在开始以前,我最好预先让你有个思想准备,这故事在你听来大概会觉得它熟而又熟,简直太陈旧了,不过熟稔的细节换一个新的人来讲述,往往会又有几分新鲜感。至于其他嘛,不管它是平淡还是新奇,反正故事不长。

“二十年以前,一个贫穷的牧师——暂且不管他叫什么名字——爱上了一个富家女儿;她也爱他,并且不顾所有亲友的劝告,嫁给了他。结婚以后,她的亲友们马上和她断绝了来往。不到两年,这冒冒失失的一对儿就双双去世了,默默合葬在一块石板底下(我曾见过他俩的墓,墓板已经成了一座大墓地来往过道的一部分。这个大墓地在某某郡一个过度发展的工业城市里,围着一座阴森可怕、被煤烟熏黑的古老大教堂)。他们留下了一个女儿。这女孩儿一出生,就掉到了慈善机构的裙兜里——那裙兜冷酷得就像今晚差点儿把我冻僵的雪堆一样。慈善机构把这无亲无故的小家伙送到了她母亲的有钱的亲戚家,由一位舅母抚养(我现在要说出名字了),舅母就是盖茨海德府的里德太太。你吓了一跳——是听到了什么响动吗?一定是有只老鼠从隔壁教室的椽子上爬过,我叫人把它改建以前那儿原是个谷仓,而老鼠总是喜欢经常到谷仓去的。我再接着说。里德太太把这孤儿收养了十年。我也说不上这十年间那孩子是否幸福,因为从来没有听说过。反正十年一到,那孩子就被送到了你知道的地方——不是别处,就是洛伍德学校,你自己也在那儿待过很长一段时间。看情况她在那所学校里表现优异,从一名学生成为一名教师——和你一样,真的,我突然觉得这人的身世和你有许多相似之处——后来她又离开洛伍德学校,当了家庭教师。你瞧,你的命运和她又是相同的。她负责教育一位叫罗切斯特的先生收养的孩子。”

“里弗斯先生?”我打断了他的话。

“我能体会你的心情,”他说,“请再稍微克制一会儿,故事马上就要结束了,听我把它讲完。这位罗切斯特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我一无所知。只知道一件事,他宣称要庄严隆重地娶这个年轻姑娘为妻,可就在临走上圣坛之前,她发现他原来已有妻子,还活着,尽管是个疯子。这以后他还有些什么举动和主意,那纯粹只能猜测了。可是紧接着又传出一个消息:非找到那位女教师的下落不可,这才知道她已经出走了——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去哪儿了,她是在深夜离开桑菲尔德府的。想尽一切办法搜寻她的行踪,但都白费力气,那一带乡下很偏远的地方都找遍了,没有任何迹象可以得到有关她的一点讯息。但必须找到她已经成了一件极其紧迫的事,所有报纸都登了寻找她的广告。我本人也收到了一位布里格斯先生写来的信,他是律师,我刚才所说的详情就是从他那儿得来的。这个故事是不是很新奇?”

“请只告诉我一件事,”我说,“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么多,你一定可以把这件事告诉我——罗切斯特先生怎么样了?他在哪儿,他情况怎样?他现在在干什么?他身体好吗?”

“关于罗切斯特先生,我真的一无所知。信中一点儿都没提到他,只说了他那个欺骗性的不合法的结婚企图,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你倒不如问问那位女教师叫什么名字——问问非要她出走的那件事究竟是怎么个底细。”

“那么没有人去过桑菲尔德府?也没有人见过罗切斯特先生?”

“我想没有。”

“那么他们总给他写过信吧?”

“当然写过。”

“他回信怎么说?谁有他的信?”

“布里格斯先生在信中说,回信的不是罗切斯特先生,而是一位署名叫‘爱丽思·费尔法克斯’的夫人。”

一阵不安的冷战袭过我的全身,我最担心害怕的事也许已经成真,他完全有可能离开英国,在绝望中不顾一切地跑到大陆上他以前经常出没的那种地方去。他为减轻剧烈的痛苦找到了什么样的麻醉药——他那汹涌的感情发泄到了谁的身上?我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哦,我可怜的主人——曾经差一点成为我丈夫的人——我经常叫他为“我亲爱的爱德华”的人!

“他一定是个坏男人。”里弗斯先生说。

“你不了解他,别对他发表看法。”我生气地说。

“很好,”他平静地回答道,“我脑子里的确还有别的事要想,还顾不上他。我的故事还没说完呢。既然你不愿问家庭教师的名字,我只好主动把它说出来了——等一下——这儿就有她的名字——看见要紧的东西,用白纸黑字清楚地记下来,总会使事情圆满些。”

那本小皮袖珍本又被不慌不忙地掏出来,打开来,前后被翻了个遍,终于从一页间抽出了一张匆忙中撕下来的皱巴巴的小字条,从纸质和上面蓝一块、红一块、紫一块的斑痕上,我认出了这字条就是从我盖画的纸上撕下来的纸边。他站起来,把字条递到了我眼前,那上面是我亲手用墨汁写下的两个字:“简·爱”——这肯定是我一时心不在焉写下的。

“布里格斯写给我的信中提到了简·爱,”他说,“几个广告上要找的人也是简·爱,而我认识一个简·爱略特。我承认我怀疑过,一直到昨天下午,才一下子得到了证实。你承认这个名字,取消那个化名吗?”

“对——我承认——但你告诉我那位布里格斯先生在哪儿?也许他对罗切斯特先生了解得比你更多些?”

“布里格斯在伦敦。我看他不见得会知道什么罗切斯特先生的情况。他关心的不是罗切斯特先生。而且,你老是追问这些小事,却把最要紧的事忘了:你怎么不问一问布里格斯先生为什么要找你——他找你要干什么?”

“是啊,他找我要干什么?”

“只是为了告诉你,你的叔叔,马德拉群岛的爱先生去世了,他把他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你。你现在富了——只是为这个,没有别的。”

“我!富了?”

“是的,你,富了——一位不折不扣的财产继承人。”

一片沉叙。

“当然你得证明你的身份,”圣约翰不一会儿又说道,“这个手续没什么难办,然后,所有权立刻就归你了。你的财产全买了英国公债了,布里格斯那儿有遗嘱和必要的文件。”

命运又翻开了一张新牌!这是一件好事,读者啊,刹那间由穷困升到富裕是一件大好事,但却并不是能叫人一下子就理解因而能享受其乐趣的事,而且人生还有其他的机遇远比这更能叫人狂喜激动。可这件事却是现实世界中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没有一点想象的成分。与它有关的联想全是具体而严肃的,它所引起的实际行动也是这样。当一个人听说他得到了一笔遗产,不会一下子跳起来,不会欢呼雀跃,而是开始考虑责任,想到正事,在放心满意的基础上盘算某些非做不可的重大事务——于是我们会克制自己,表情严肃地反复掂量我们交的好运。

此外,“遗产”“遗赠”这类字眼总是和“死亡”“葬礼”这类字眼并肩出现。这个叔父,我仅听说过而已,现在已经死了——他是我唯一的亲人。自从知道我有这么个叔父以后,我内心一直抱有希望,哪一天能见到他,现在,这个希望再也实现不了了。他的这笔钱只是给我一个人的,不是留给我和欢欢喜喜的全家人,只给我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不用说这是一个很大的福气,能在世上独立自主是件很荣耀的事——是的,这点我已经体会到了——想到这里,我的情绪高涨起来。

“你的眉头总算舒展开啦,”里弗斯先生说,“我以为美杜莎看了你一眼,你正在变成石像呢——或许你现在要问问了,你有多少钱?”

“我有多少钱?”

“哦,一个小数目!实在不值一提——两万镑,我想他们是这么说的——不过你怎么啦?”

“两万镑!”

又是一个新的意外——按我的估摸最多四五千镑。这个数字真的叫我一时气都透不过来了。我以前从来没听见圣约翰笑过,可这时他却笑了。

“好哇,”他说,“就是你犯了谋杀罪,我来告诉你罪行暴露了,也不见得会这么惊讶吧?”

“这是一个大数目——你觉得你没弄错吧?”

“一点儿没弄错。”

“说不定你把数目字读错了——也许是2000?”

“不是阿拉伯数字,而是用字母拼成的——两万。”

这时我感到自己像个胃口平常的人独自坐在可供一百人吃喝的宴席前。里弗斯先生站了起来,穿上了披风。

“假如今天晚上天气不是那么可怕的话,”他说,“我会让汉娜过来陪陪你,你看上去情绪很不对劲,真不应该一个人留在这儿。可是汉娜,可怜的人!不能像我那样踩雪走过来,她的腿不够长。所以我只好任你一个人在这儿和悲哀做伴了。”

他正在拉起门闩,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请再待一分钟!”我喊道。

“什么事?”

“还有一点我没搞明白。为什么布里格斯先生要给你写信来打听我?他是怎么知道你的?他是怎么想到你这个住在与世隔绝的地方的人,会有办法帮他找到我?”

“哦!我是个牧师。”他说,“牧师总是经常替别人解答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

“不,你这样回答解决不了我的问题!”我喊道。确实,他这个没做什么解释的搪塞,不仅没有消除反而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这件事非常蹊跷,”我又说,“我必须多了解一点。”

“另外找时间吧。”

“不,今天晚上!——就在今天晚上!”他听我这么说,从门那儿转过身来,我跑过去挡在他和门之间。他看上去很尴尬。

“你不把一切都告诉我,就别想走!”我说。

“我不愿意在此刻对你说。”

“你应该对我说!——你必须对我说!”

“我让黛安娜和玛丽告诉你。”

不用说,他这样推三阻四,把我的渴望好奇推到了顶点。它必须得到满足,一刻也不能拖延,我把这点告诉了他。

“但是我正告你,我是个不太好说话的人,”他说,“是难以劝服的。”

“可我是个强硬的女人——不可能搪塞得过去。”

“而且,”他又说,“我很冷静,再激动也影响不了我。”

“可我却是火热的,火能把冰融化。你披风上的雪已经被这儿的火全化掉了。你瞧这不是,雪水都流到了地板上,把地板弄得像泥泞的大街了。里弗斯先生,要想让我饶恕你把打磨过的地板弄脏的大罪和恶行,就快把我想知道的事都告诉我。”

“那么,好吧,”他说,“我让步了,不是为了你的热诚渴望,而是为了你的坚忍不拔,就像经久不息的水滴会把石头磨穿一样。再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现在知道和以后知道都一样。你的名字是叫简·爱?”

“当然。这个疑点早已解决了。”

“也许,你不知道我和你是同名的?——我受洗的名字是圣约翰·爱·里弗斯?”

“不,真的不知道!现在我记起来了,你好几次借书给我,我都看见书上你的姓名缩写当中有个‘E’字,但我从没问过它代表什么名字。可那又怎么样呢?难道——”

我住了口。我简直不敢抱有、更不敢讲出一个突然冲进我脑子的想法——它马上明朗而形象化了——马上就成了一个强有力的确确凿凿的事实,各种扭结在一起的情况互相吻合,一下子有条有理了。那根迄今为止像散乱的链环瘫成一堆的链条,此刻给拉直了——环环相扣,完整无缺。在圣约翰说出第一个字以前,我已经本能地悟出了整个儿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不能要求读者也有这种出于直觉的洞察力,因此我还必须把他的解释重述一遍。

“我母亲姓爱,她有两个兄弟,一个和盖茨海德府的简·里德小姐结了婚;另一个是约翰·爱先生,生前在马德拉群岛的丰沙尔经商。布里格斯先生是爱先生的律师,今年八月份写信通告,我们的舅舅已经去世了。信中又告诉我们,他已经把遗产留给了他那位牧师兄弟的孤女;因为他和我父亲发生过一场争吵,从来没有和解过,所以在遗产分配上根本不顾及我们。几个星期以前他又写信给我,说这位女继承人失踪了,问我是否知道有关于她的线索。偶然中,一个写在纸边的名字,帮助我发现了她。其余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他又准备走了,可是我把背紧紧地靠在门上。

“请让我说几句,”我说,“给我几分钟透口气,再想一想。”我停下了——他手里拿着帽子站在我前面,镇静自若。我接着说道:

“你的母亲是我父亲的姐妹?”

“是的。”

“所以她就是我的姑妈了?”

他点点头。

“我的约翰叔叔就是你的约翰舅舅了?你,黛安娜和玛丽,是他姐姐的孩子,而我是他哥哥的孩子?”

“无可否认。”

“那么你们三位,是我的表哥表姐,我们双方各有一半是同血统的?”

“是的,我们是表亲。”

我细细打量着他。看样子我找到了一个哥哥,一个值得我骄傲的——值得我爱的哥哥;还有两个姐姐,在我把她们当陌生人相识的时候,她们的品质就已经引起了我由衷的敬慕和爱戴。我跪在湿漉漉的地上,透过莫尔府厨房低矮的格子窗,怀着绝望痛苦而又带几分兴趣的心情凝视过的两位姑娘,原来是我那么亲近的亲人;而这位年轻而严肃的,曾在我濒死之际救我于他家门前的先生,也是我的血亲。对于一个孤苦伶仃的可怜人来说,这个发现真是不得了!这确确实实是一笔财富!——供心灵使用的财富!——纯洁的温暖的爱的矿藏。这是一个耀眼、生动、令人狂喜的幸福!——不像那沉重的金钱的馈赠,尽管因其可使人富裕而备受欢迎,但它的重压会使人沉重多虑。在这突如其来的狂喜中,我不禁猛拍起手来——心跳骤增,血管发抖。

“哦,我高兴——我太高兴了!”我喊道。

圣约翰笑了。“我不是说过你老是追问细节而避开要点不谈?”他说,“当我告诉你得到了一笔遗产,你显得严肃沉郁;现在和你说了一件不重要的小事,你却兴奋成这个样子。”

“你怎么能这么说?这件事对你来说可能不重要,你有姐妹,多不多个表妹无所谓;可我,什么也没有。现在我的生活里一下子多了三个亲人——或者说两个,如果你不愿算在里面的话,又全是成年人。我再说一遍,我真高兴。”

我飞快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停住了,脑子里突然涌现出一些想法,快得我都来不及接受、归纳和理顺,快得我连气都透不过来——它们告诉我,马上我可以,我能够,我会而且我一定要怎么怎么做。我注视着空如白纸的墙壁,仿佛那是一片天空,初升的繁星层层叠叠,每一颗都指给我一个主意,或带给我一个欢乐。到今晚此刻为止,对那些救过我生命的人,我只能空爱着而无所报答。现在,我可以使他们获些益处了。他们身负重轭,我可以使他们解脱;他们四分五散,我可以使他们团聚;我的自主,我的富裕,也可以与他们分享。我们不是四个人吗?两万英镑平分,正好每人五千——很宽裕了。这样可以做到公正——大家得到幸福。这样,我不会为财富而感受压力,我收到的也不仅仅是一笔金钱遗赠——而是生活下去、充满希望、快乐无比的精神馈赠。

当我全身心被这些想法所占有时,不知看上去是副什么样子。只是很快看到里弗斯先生在我身后放了一把椅子,想轻轻地拉我坐下。他还劝我冷静些。他正暗示我,我已经有些六神无主,神志不清。我觉得好笑,便甩开他的手,又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

“明天就给黛安娜和玛丽写信,”我说,“告诉她们立刻回家来。黛安娜说过,她们俩如果各有一千镑,就会觉得自己很富有了。所以如果有五千镑的话,她们的日子就很不错了。”

“告诉我到哪儿去给你弄杯水来,”圣约翰说,“你真的得花点力气把你的情绪平静下来才行。”

“别说废话!而对你,这笔遗产会发生什么样的作用呢?它会使你留在英国,促使你和奥立佛小姐结婚,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安顿下来吗?”

“你扯到哪儿去了?你的脑子有点错乱了。我太突兀了,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使你兴奋得失去控制了。”

“里弗斯先生!你真使我不耐烦,我脑子够清醒的。是你在误解我,或者不如说,你在假装误解我。”

“假如你能把自己的想法解释得稍微充分一些,我也许能更好地理解你。”

“解释?有什么可解释的?两万英镑,我们正在说的这笔钱,在我的叔叔的一个外甥和三个外甥女、侄女之间平分,正好每人五千,这点你不可能搞不明白吧?我所要求的只是,你给两个妹妹写信,告诉她们应得的那份财产。”

“你所说的是你应得的那份财产吧?”

“我已经说了对这件事的想法,不可能再改变主意了。我绝不无情无义地自私、蒙着眼睛不讲公正,忘恩负义到不像人样。再说,我已下决心要有一个家,要有几个亲眷。我喜欢莫尔府,我要住在莫尔府。我喜欢黛安娜和玛丽,我这辈子就和她们厮守在一起了。五千英镑使我高兴并且受惠,但如果是两万英镑,我就会有痛苦和压力。况且,公正地看,它们绝不应该归我一人所有,尽管可能在法律上说得通。因此,我把对我来说绝对是多余的那部分让给你们。别再反对了,也别再讨论这个问题了。让我们彼此意见一致,马上把这事儿定下来吧。”

“你这是一时兴起才这样做的。你必须花几天时间好好考虑这件事,然后你的话才能被认为真正有效。”

“哦!假如你不放心的只是我的诚意,那我就放心了。你认为我这样做是公正的了?”

“我确实认为它有几分公正,但是它完全违反常规。再说,你有权利继承全部财产,我叔叔通过自己的努力挣得了它,他愿意把它留给谁就留给谁,现在他把它留给了你。总之,你可以正当合理地保留它,问心无愧地认为它完完全全属于你。”

“对我来说,”我说,“它是良心问题,可更是感情问题。我要顺应一次我的感情,我是那么少有机会顺着感情走。你可以争辩、反对、烦扰我一年,但我决不会放弃这种美妙的乐趣,我已经瞥了一眼这种乐趣,报答——尽管只报答一部分——别人的深情厚谊,赢得终生可依的朋友。”

“你现在这么想,”圣约翰说,“是因为你不知道拥有财富继而享受财富是怎么一回事。你设想不出两万英镑将会使你怎样身价百倍,会让你在社会上占有怎样的地位,会给你展现怎样的前途。你还不……”

“而你,”我打断了他的话,“却完全无法想象我对兄弟姐妹亲情的渴望。我从未有过家,从未有过哥哥和姐姐。我现在必须而且马上要拥有他们了。你不会不乐意接受我,承认我的,是吗?”

“简,我愿意做你的哥哥,我的妹妹们也一定愿意做你的姐姐——但这不必以牺牲你的正当权利来做条件啊。”

“哥哥?是有个哥哥,在千里以外的远方!姐姐?是有两个姐姐,在给陌生人做奴仆!我,很富有——让既不是我挣来又不是我应得的金子撑得饱饱的!而你们,一个便士也没有!好一个平等与博爱!紧密的团聚!亲热的相爱!”

“不过,简,你对亲人关系和家庭幸福的渴望,除了你所考虑的方法以外,还可以通过其他途径得到啊。你可以嫁人。”

“又是废话!结婚!我不要结婚,永远也不会结婚。”

“这话说得太过分了。你下这种不顾后果的断言就证明你正被兴奋控制着。”

“我这样说一点也不过分。我知道自己的感情,连结婚的念头都不愿去想一下。没有一个人会为了爱情而要我,我也不会让别人仅仅当作金钱投机的对象来对待。我不需要任何陌生人——与我毫无共同语言、格格不入的外人。我需要的是与我同类型的人,我和他们在一起可以得到感情上的完全共鸣。请再说一遍你愿意做我的哥哥,你一说出这话,我就幸福而满足了。如果可以的话,请再说一遍,真心实意地说一遍。”

“完全可以。我知道自己一向爱两个妹妹,而且知道对她们的爱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建立在对她们品质的尊重和对她们才能的欣慰上。你也同样是有品格和才智的,你的趣味和习性也和黛安娜和玛丽相同;你的出现总是带给我愉快,与你谈话我早就觉得既有益又安慰。我觉得自己可以很容易很自然地把你收藏到心里,做我第三个小妹妹。”

“谢谢你。有你这话,今天晚上我心满意足了。现在你最好还是走吧,因为你要是再待下去,说不定又会流露出什么不信任的犹豫来惹我不高兴。”

“那么学校怎么办呢,爱小姐?我看这下得关门了吧?”

“不,在你找到接替的人以前,我继续做我的乡村教师。”

他露出了微笑,表示赞同。我们握了握手,他就告辞了。

这里不必再细谈为了让这件有关遗产的事按我的意愿办理我又做了多少努力,用了哪些论据等。我的任务很艰巨,但是因为我的决心坚定——我的表哥表姐最后也看出我是真心实意,不可更改地坚持要把财产均分——他们一定在内心也认为这个意图是公正的,况且,他们也一定出于本性地会想到换了他们在我的位置上,也会像我这样处理——他们终于妥协了,同意把这件事交付仲裁。奥立佛先生和另一位能干的律师被选作仲裁人。他们俩都一致同意我的意见,我实现了自己的主张。转让财产的法律文件准备好了:圣约翰、黛安娜、玛丽和我,每人各得一份财产。